我在奈何桥下有个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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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在奈何桥下有个约定(十)

孤月高悬,深山密林鬼影一片,背上无端蹿上一阵凉意。抬头看了看云岩寺塔,心道这一人一怪不会私奔到佛祖眼皮子底下去了吧,光明殿上龌龊事,胆子也是够肥的。

苏州上一任太守曾有“到苏州不游虎丘,憾事也”的喟叹,于是到离任,山道与亭桥都修了不少,此时给我和殷四提供了不少方便。

过剑池双井桥时,走在前面的殷四突然停下来,转身递了颗药丸给我。

我愣了愣,一言不发仰头吞下。

他却似笑了,“不问是做什么?”

“反正害不死我。”一双眼睛特坦诚地望着他,是在说:要真是害我,我记你一辈子。

殷四闻言笑得更深,那笑瞧在我眼里不知怎么却有些狡猾。他道,“信我就好。”说着又转身继续走,“马嵬事变听过没?”

“啊,”这故事我在茶馆里听过,“唐玄宗和杨贵妃。”

“那武帝和兆妃呢?”

“那不是——”话头却被鼻尖探到的一缕冷香截断,眼前倏忽闪过一道白影。惊讶抬头,方才还走在身前的殷四竟已了无踪迹。

幽冷的香味越来越浓,眼前漆黑的山林随着迷雾拨去,灰亮天光、鹅毛大雪,以及苍茫雪色中一望无际的点点红梅。只有雪落下的细微声响,窸窸窣窣地落在身上,竟也是凉的。

我面无表情呆了半刻,而后随着灌到脖子里的冷风叹了口气。

还是着了殷四的道了,脚趾头也想得到是那药丸作的怪!

……亏我还以为他是为了护我免山林瘴气之害才给的药丸,果然这世上除了王大福就没什么好人了。

好在这地方我认得,冷香园。冷香园在虎丘北面的山林,不知是哪一代的闲人留下来的,园中植梅三百,入冬红梅映雪,开春则红苞绿萼,是姑苏有名的赏梅胜地。以前每入了花期,王大福便要带我来的,如果说他那样的粗人也有点风雅爱好的话,赏梅可算是其中一项。

可是……现在是赏梅的时候吗!叶家小姐还等着我去救!他殷四把我丢到这地方是几个意思!

还是不死心地四处张望过,又不敢惊动了这片空寂,颤声轻唤,“殷四?”心中还存着侥幸,就算是幻境,也别是我一个人才好……结果连只鸟都没回应我。

独立风中,我内心很萧索。

结果身上更萧索,初秋的衣裳怎么能抵得过隆冬的寒气,不多时鼻子痒咻咻,便冲出个喷嚏。赶紧低头在净袋里扒出一件大棉袄披上,怨念过后,开始坚强地寻找出园之路——总不能坐以待毙。

天地寂寥,吱嘎吱嘎的踩雪声听在耳畔竟也惊心动魄。走了几十步,梅林中现出一个灰褐色茅草屋,黑色屋顶蒸出氤氲热气,看来是有人。

我松了一口气,赶紧凑上去叩门。

屋内杯盏声停,有人来应了门。木门徐徐拉开,门后之人也缓缓现形,待定睛看清,才真真是吓了一跳。

霜色冬衣,腰佩环石,已有卓尔不群之味。往上则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一副神态,一言不发光凭通透又蕴藉的眼色,已甩出芸芸众生几条大街。

若非是他眉角那点小痣,我竟不能将他与那面色灰白的石妖对应起来。

我再见到石妖,便是这样一副情形了。我有点楞,他却不含糊,“敢问……”

被他一句话拉回思绪,我赶紧从他身侧的空隙中钻进去,虚张声势,“还敢问什么?大雪天一个姑娘叩门当然是来——”又被屋内落座的人给惊呆了,愣愣把话补完,“避寒的啊……”

屋内围着矮几落座的,其中一个便是叶和秀……的模样。

远山眉芙蓉脸,螓首杏唇,正垂眉摆弄几上一只供梅的黄釉瓶,闻声抬首,望着我眼中微诧——早前便对叶和秀的姣丽有所耳闻,但因我见她那几次无一不是失魂落魄,故而今日才算是真正得见。

又是痴了。

心里忍不住愤愤:什么嘛!分明是同样的两个人,怎么好差这么多的!这幻境也太不写实了!

倒是另一旁坐着的青年男子见我这痴样爽朗笑起,“三弟啊,瞧我说的可有差?我们小妹的姿容哪里还有的挑?”又朝我道,“姑娘一个人?”

我点头,心中开始盘算该如何与这三人搭上关系。

“今天确实冷,又逢上大雪,姑娘快过来喝口热茶。”

“好啊!”我展颜,赶紧凑到那男子身边去,捧起茶碗观察那两人。不知是因为我这不速之客还是什么,石妖与叶和秀均有些心不在焉,叶和秀插梅时弄落了一朵梅花,一双眼睛便盯着那梅花出起神来,这番的闺愁闺怨与我之前在叶府所见倒是如出一辙。

与招呼我的男子聊了几句,得知这三人原来是卞府的三兄妹,因了什么原因今日特地带了自家妹子出门赏梅,谁知遇上大雪,便在此处暂且一避。

招呼我的青年家中排老二,唤卞谦容的,得知我一人落单,便提议一道回城。

我拍手附议,“再好也没有了!谢谢公子!”

对面一直没怎么搭理过我的石妖——是该叫卞时章了,闻言却开口,言道:“姑娘家住何处?”说话间将茶盏凑到嘴边啜了一口,眼锋瞥过来一道,像是将我的小算盘都看透了似的。

“我家……”眨眨眼冲他一笑,“小地方,公子未必晓得。”

“我不晓得的,大约只有‘没地方’。”青釉浅口碗在他指尖摆弄过,薄唇含讥,“不知姑娘是否住在那里?”

我装傻,“公子的话,云春听不懂呢。”

“大雪封路,深山老林,有女如斯……非妖即怪。”

非妖即怪……我眉毛跳了跳,满口胡话还理所当然,真是糟蹋了一把好嗓子。

于是避开重点,“有女如斯?这句倒是听懂了,公子夸人的方式当真迂回。”顿了顿,还是决定补刀,“如此口是心非,可是要错过良缘的。”话落便见他神色复杂起来,可见是戳中了痛处。我暗自得意,便又奖励自己了一杯茶——唐祁宁的碧螺春未曾喝到,还是耿耿于怀的。

其实卞时章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像是预见了自己日后成妖必然会碰上我这冤家,所以早一步便来为难我似的。但幸而已近日暮,幸而还有个会圆场的卞谦容。

将卞小姐扶入暖轿后,卞谦容转身来请我,谁知卞时章一步挡在我跟前,蹙眉扫了我一眼,道,“二哥当真要她与小妹同坐一轿?”话里的嫌弃一览无余。

我与卞谦容的额头都黑了黑:这种话好歹避开我说啊喂!

正盼着卞谦容为我争一两句,谁知他竟也是有些动摇,“那么依二弟看……”

顿时万念俱灰,正等他说出类似“这种妖女还带回去干嘛”的浑话,他话锋一转,竟是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感人肺腑的三个字。

“我送她。”

我谢谢你。

纵使殷四的意图难以揣测,但一种无法言明的默契叫我坚信这幻境必然另有玄机。

卞时章闲闲控缰,马儿慢腾腾地跟在卞凤姝的马车后边。我将他方才解下给我的披风往上扯了扯,身子缩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不冷?”

“冷。”卞时章淡定吐字,随即偏头,“披风还我?”

我哈哈干笑,“……我也就客气客气,公子别当真。”还你才有鬼。

卞时章便静下来不说话了,一双眼望着前面的马车。那边一侧的窗帘有时被风吹起,便露出里头隐隐约约的人影。车里必然是熏着暖炉的,乖巧的丫头又往里添了沉香屑,天地肃杀,却一路飘着沉静安稳的暖香。

我随他静静看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公子啊,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呢。”

他脊背微微一僵,没吭声。

继续旁敲侧击:“公子如玉,美人如画,看着就赏心悦目,姑苏真是人才济济呢。”

“只可惜……”我叹出一口白雾,不再往下说。

然而意料中他的反问却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

等到他这句反问已是一月后。

如他所料,我确实住在姑苏的“没地方”,那日一行人回到卞府后,我抱着他家门前的石狮声泪俱下嚎了半个时辰,前半段说自己身世可怜云云,后半段则说他负心薄情云云,围观群众少说上百,个个都是一副“这姑娘好生可怜,卞府三公子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

半个时辰后,卞时章黑着脸出来,把我提溜回了府,做了烧火丫头——我当然也就顺应形势在灶头跟前继续乱嚼了一顿舌根,第二天日暮,正向府里下人绘声绘色说到他如何狠心抛下我,他出现在厨房里。

满屋子油烟,就他一尘不染跟神仙下凡似的。

还是黑着脸,把我提溜出去,这次做了他房里的丫头——妖言惑众的力量,估计他也是第一次见识。

幻境里的时间过的极快,那些不重要的日升月落周而复始一眨眼便过了去。然而他与卞小姐垂眸低首间的细小点滴,我却都看在眼里。

有情总难掩。

而造化弄人之处则在于,有情的这两位,却是名义上的兄妹。

有一次我试探着问起,那厢卞时章正往一幅墨梅上点朱,闻言手下点顿不停,点罢,朱笔一搁面无表情,回地却痛快,“是。”眉色一挑,“男女相恋,人之常情不是么?”浪荡的神色里却带出一丝苦涩。

细细回想那日,是府里给叶小姐买了一堆绫罗绸缎,又叫姑苏顶好的裁缝来量了尺寸,吩咐环肥燕瘦各式衣裳务必都做上两套——是在为叶小姐赴京准备行头了。卞时章在旁边冷眼看着,眼光扫过桌上堆起的布料,最后久久地落在卞凤姝身上,凤姝逃不开他的目光,强笑着上前挑起一匹绸缎,比了比,正要开口,却被卞时章打断。

“小妹,这些都配不起你。”他道,说着缓步上前,低垂下目光,嘴角却是被刀刻出来的笑意,“三哥送一件配得上你的。”

叶凤姝嘴角动了动,差点便扯出一声哭腔,卞时章在下边握住了她的手,迎着她慌乱对上来的目光,无声道,“别哭。”

而惊世骇俗的禁断之恋,无论如何都该是要遮掩起来的,哪怕是用一张纸——叶府的家长则选择筑起更为牢靠的铜墙铁壁。卞谦容那句“我们小妹的姿容哪里还有的挑?”隐约便已挑明——当今天子便是最好的,铜墙铁壁。

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性情大变。

不是没猜过他的用意,譬如卞凤姝要去选秀入宫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并且两人还有兄妹的名分,那么与其吊着她的心不放过,倒不如彻底断了她念头。这个解释合情理,但自那以后却再没有向他考证的机会,因为他极少回府,甚至,卞凤姝离开的那一天,也不曾见到他的身影。

再听到他的消息,则已经是,卞府的家财在短短半月间被他置空。

据说事情败露的那天,老爷夫人听了直接便背过气去。大公子二公子紧跟着便寻到他院里来,把他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却只翻出一封信,大公子看罢气得人一抖,就把那信撕了个粉碎。碎纸屑飘飘洒洒的,就像卞府飘零的命运。

从此,卞府再无三公子。

积雪化去,留院中狼藉一片。我对这地方自然是没有留恋的,多的只是唏嘘。偌大的卞府,如今如这个院子一般,也只剩一个空壳了。二十年的生育之恩哪,卞时章的心也是够狠的。

收拾包裹出了门,当然是去找他——如果事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也算蠢透了,这个幻境是为他所造,所以除非是依托于他,否则我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这种寄生的关系还真是闹心。

根本用不上费心找,我相信自己在姑苏城里随便走两步都能碰上他。果然我随便走了两步就来到了姑苏风月场,又走了几步拐进一个小馆,又走了几步,抬头就被俩威猛大汉拦住了去路。

简直就跟有人指路似的,一走一个准。

偏头看了看上下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又扫过底下穿梭入流的少年公子,转回目光换了笑脸,眼睛却盯着他们后边严防死守的门。虽然不排除是哪位重要人物来寻花问柳,但这边千钧一发的态势也太格格不入了。

下意识便扯了谎,“大哥借过呀,我们姑娘叫我来递个东西。”

两位好汉眉头一皱,粗声粗气,“什么东西?”

我赶紧往怀里掏,摸出一方手帕攥在手里,紧张地谄笑着,“姑娘说是要我亲手交出去……”话音未落,凭空伸出来一只手,一截雪白的手腕自眼前晃过,那方帕子便被轻盈抽走。

我一怔,自然是下意识去夺。

转身却差点撞到一个人。

那人高出我一头,入眼先是一片俏丽的杏色,烟雨蒙蒙处斜挑出一枝玉兰,端庄又娇俏的含苞于衣襟一角。两侧衣袖则被他挽至手肘,露出两断光洁的手腕——其中一只手上就拿着我那帕子!

我好不容易才把卞时章画稿上的纹案绣下来,是唤他浪子回头的重要物件啊!

“还给我!”我扑上去夺。

他手却只轻轻一摆便躲过,又转而将手帕放在鼻下轻嗅。

顺着帕子看去,才算是真正没了神。如果卞凤姝算是姣丽,那眼前这位身长八尺的男儿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番评价还是在他双眼被白色绷带缠住之后——没错,眼前这位兄台恐怕是个瞎子。

天工造物,毕竟是公平的。我竟不合时宜的生出惋惜来。

这番惋惜在他得寸进尺把鼻子探到我身上来时瞬间喊停。

“啪!”

清脆的耳光声。

这得谢谢卞时章,若不是那天他借醉朝我耍了酒疯,只怕我也学不会这个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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