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一）

蕊姬流产了。

我被关在太掖宫的后殿，直到刚刚赵高把我接出来。

“陛下要见你。”赵高带着我出了后殿，淡淡道。

一路上没什么人，只有秋风瑟瑟，殿外满地荒芜。

我并不想知道蕊姬到底怎么样了。

我心里只有那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在肆意喧嚣。

“秽乱后宫”

“孽种”

……

“我母妃，秽乱后宫，所以被赐死。”我停下脚步，只等着赵高的答案，“是吗？”

他受我父皇宠信多年，手里又有着最庞大的情报组织。

他一定知道。

“殿下，世事无常。”赵高缓缓地转过身，他的目光好像穿过我，在看什么危险又古老的东西。

“有些事，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的声音渺然悠远，仿佛是落叶飘散在晚秋最后的夜。

我张了张唇，却终究没什么话可讲。

我能辩解吗？

我对那时的事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甚至于我的生身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一无所知。

秋风飒飒，天上还下起了小雨。

可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我轻声道。

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就这样。

就这样吗。

父皇从不提起母妃。

我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被我摁进肉里，渗出了血。

冷冽的风卷起他飞舞的红发，他那精致苍白的容颜上竟然让我瞧出了一阵忧伤的气息。

或明或暗的眸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带着的是我不曾见过的东西。

是怜悯。

还是同情。

我不需要这些。

我吃力地继续向前走。

我不想看见那样的眼神。

我宁愿面对父皇的那张古板而冰冷的脸。

殿里气氛沉闷，雨声簌簌，父皇就站在正中央，背对着我。

阿玥跪在一侧。

星魂也在。

我的样子很狼狈。

雨打湿了我的头发，身上的素衣也脏了。

可我没什么可怕的。

“蕊姬说是你推了她。”

那冷漠而熟悉的责问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我没有。”

我直直地注视着大殿上那个男人的背影。

孤独又不可一世。

“那么你的意思是蕊姬自己害死了龙裔么?”

他的声音又添了几分凛冽。

我知道下一秒我说错一句话，就会点燃这个充满了火药味的宫殿。

把我自己烧的粉身碎骨。

“我没有。”

我死死咬着唇，我不想辩解。

没有便是没有。

我与他对视着。

我从来没有这样直视他的眼。

从前我一直伏在他的脚下，摇尾乞怜。

可我好累，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

“陛下，微臣刚刚在伽蓝殿外，公主殿下确实没有碰过蕊姬娘娘。”

我没想过第一个为我说话的人是他。

星魂拱手作揖，作为阴阳家的护法，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缘由突然来伽蓝殿。

“星魂，你要知道。”父皇的眼神一转，威严不可逼视，“为了袒护她而欺骗朕。是欺君大罪。”

“臣知道。”星魂冷漠又沉稳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

殿上就这样静默了很久。

那个人终于开口了。

“就算与你无关，也是你顶撞蕊姬。”父皇竟先避开了我的目光，用那平日里冷血的声音命令道，“半年内不许你再入宫，等会儿去给蕊姬赔礼道歉。朕便宽恕你。”

只要我去和那个女人道歉，便饶了我。

是吗。

“她不配。”

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说出这三个字。

但是我知道我很快乐。

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竟然敢在殿上公然挑战他的威严。

也许是血脉相连。

我竟然觉得很有趣。

“今天父皇就算杀了我。”我顿了一顿，冷声道，“我也不会向她说一个字。”

他那张一向冷静严肃的脸也渐渐扭曲了。

很少有人能把这个人气到这种地步吧。

我想如果这些宫闱秘事被史官记录下来，我一定名垂千古。

“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他头冠上的的冕旒遮挡着他的脸。

我已经感到了他隐隐的愤怒。

只是这一瞬间。

我的脑海里涌入了无数画面。

就好像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地一股脑儿地填补着我脑中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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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快过来。”

“母妃给你做糖炒栗子。”

“小六。”

“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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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有些怔然地看着那个身在王座，睥睨天下的男人。

“你从来就不信我。”

我的声音轻轻渺渺的，渐渐的，连我自己也听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日偷跑出府后，我发呆的时候，眼前总会掠过一些支离破碎的剪影，断断续续，就是连不在一起。

从前，我也是有母亲的。

她很温柔。

她一定很爱我。

原来那样孤冷黯然的宫里，我不是孤身一人呢。

真好。

我好像看见伽蓝殿的合欢盛放在初夏的晨光里，随风飘荡，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母亲在庭院里陪我荡秋千，喂我喝粥。

我好像看见夏日的午后，阿玥昏昏欲睡，我和小白在她身上挠痒痒，让她惊醒以后追着我满院子跑。

我好像看见母亲倚在窗边，她淡漠的脸上无悲无喜，仿佛触摸的一刹那，便会化作万千飞雪消逝在寂寥苍凉的天地间。

幽幽夜间，有女人缥缈的低喃声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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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赵高和父皇说我在城门失火那一日受了惊吓，才会说出那些大不敬的话。

我呸。

呸呸呸。

这个人在殿上没替我说过一句话。

他巴不得我被冤枉。

这样就没人去折腾他的书房了。

然而父皇终究也没有罚我。

我从赵高那听说了蕊姬一直不喜欢我母妃的缘由。

我出生那一夜，蕊姬的儿子夜里发烧，不治而死。

父皇一直待在母妃的宫里等着我出生。

所以终究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以至于这么多年，蕊姬都恨着我和母妃。

就算母妃已经死了十年了。

她还想害死我。

如果星魂不在，父皇会信她的话。

杀了我吗。

我不知道。

可她的恨真的到如此地步，以至于赌上自己孩子的性命吗。

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赵高坐在我床边，他长长的指甲掠过我的手指，我下意识收回了被子外的那只手。

“她那个时候就那么突然倒在地上。”我咽了咽口水，盯着地上某处玉砖。

“她的孩子是怎么没的。”我撇过头，疑惑地看着赵高。

“她是算准了那一日你会入宫，提前吃了落胎药。”赵高幽幽道。

“真的吗?”我似乎想从他的眼里找出些线索。

赵高目光落在窗外，淡淡道，“她的侍女都已经招了。”

我只觉得可怖。

“陛下下令处死了她。”他风轻云淡地开口，人命在他眼里就那样微不足道。

“...”

“就在昨天。”

我的心里百味杂陈。

她是很可恶。

可我竟生出一丝没由来的同情心。

“比起这个。”赵高忽的站起身，语调冰冷了一个度。

“星魂怎么也在伽蓝殿。”他眸光见冷，让我觉得凉飕飕的。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低下头，心中也存在着相同的疑惑。

“不要和阴阳家的人走得太近。”他抛下最后一句话，便走了。

就算赵高这样说，我还是有些不信。

一个爱子如命的女人，会为了一个不得宠的公主，赔上自己现在拥有的筹码?

这不合理。

可如今我没功夫去细想了。

“阿玥。”我唤阿玥。

阿玥好像甚至不愿意和赵高待在一个房间里。

以至于我甚少见过他们同时出现在我视线里。

“殿下。”

阿玥换了一身更素的衣服，推开门，应声道。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阿玥猜中了我的心事，她眸光微变，看不出深浅。

“殿下。”她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道，“别去想了。”

他们所有人，好像都在让我不要去想。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都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好像永远被排斥在那个风云诡谲的黑暗之外。

“他们说的是真的?”我发誓我只问这最后一遍。

只要阿玥点头。

我就信。

那个梦里弱不禁风，温婉静谧的女子。

我的母妃。

背叛了父皇。

“是。”

阿玥握着我的手，手心发热，汗涔涔的。

她撇过头，似乎不想再说下去。

我心里闷闷的。

说不出的郁结。

好像要爆炸了。

我摇摇头，只想把心里那股子郁闷发泄出来。

我掀起被子，拽着阿玥，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

再不走，我恐怕会活活窒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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