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州城,花湮阁。
自记事的年纪起,我便待在这花湮阁,这个名字取得画意诗情,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杨柳烟花之地。
看到这里你会说,噢,原来女主不过一介青楼女子。不,我是琴师。靠的是技,而不是色。
十指拨弄琴弦,我所做的,无非是奏响一曲高山流水,借以博君一笑的买卖。
同冷黎初遇是在冬季,腊梅开得正是艳丽的时节。一月十号,那个意义深刻的日子我是断然不会忘的。
那日我同往常一般,弹奏了九曲乐调后方要抱着七弦琴离去。每日弹奏的曲子断不会超过九曲,那是我的规定。
而冷黎,却是第一个破了我的例子的,然也再无第二个。
姑娘留步。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嗓音低沉而澈淳。
闻言我抱琴微侧目,转眸间瞧见他一袭镶金黑袍,袖口描绘着大红的佛桑花朵,逆着光,从容地踏着步子,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彼岸妖孽。惊鸿一瞥。
二,
一番作揖,面纱下的唇角微勾复又敛下。
不知阁下何人?唤我留步可有何事?
他在我身前停下,带着一月初的寒梅清香。
冷黎,听琴。
他是这样回答我的,简明扼要的四个字。
我闻言方才微抬下颌细细打量他,墨色的眸,黑沉沉的瞧不见底,薄唇适到好处的轻扬,分明未笑,却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即是画中走出的彼岸妖孽,那张脸亦是从画中拓下一般精致,无可挑剔。是个美人。
姑娘为何不以真容示人?
呵…
手抵着唇笑了开来,我朝他眨了眨眼。却不知丞相大人是来听琴的,还是看人的呢?
是了,冷黎,离国朝野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
瞧见他的第一眼我便应该猜到的,放眼这离国,断不可有第二人。
琴,自然是要听的。至于人么…呵,若在下想瞧瞧,不知姑娘可允?
敛下了眉眼点点冷冽,冷黎唇边勾勒起温润笑意,然那深不见底的黑眸,却不知有未纳下那笑意半分。
抚琴盘腿坐下,无名指随意拨动了一个乐调,我朝他颔首。
自然是允的。
三,
此后的每一天,冷黎都会来花湮阁听我抚琴。从不曾落下一日。
是三月。暖风过境,迎来千里万里,桃花灼灼绽放。
这厢我正于花湮内阁小榭,琴案在侧,盘腿而坐,周身是盛放的一顷桃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十指拨弄琴弦,不经意之间,便将这句话低喃了出声。
之子于归,宜其世家。
低沉澈淳的嗓音响起,我抬袖拂去肩上落花,瞧见来人时弯了眉眼。
大人。
九儿,我想娶你。
他这样说,俯身,将一朵开得格外美艳的桃花别在我的发间。
九儿,我要娶你。
冷黎再次温声重复,却坚定了语气。
好。
我点头应允。
侧眸望向这一片桃林,枝头盛放的花只因有了他,在我眼中全然失了色彩。
四,
我的小九儿,你可都想好了?
相府遣来的轿车已停至花湮阁外,掀开较帘的那一刻,花妈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手中的动作蓦地一顿,我回过头朝她笑了笑,点头道:嗯,妈妈,我想好了。
花妈妈仍是一袭艳丽的华服,香肩半露,手中轻摇着凤羽扇,红唇抿着未见笑意,是平素不曾带有的认真之色。
不后悔?
不后悔。
我摇头,手抵着唇不由笑了开来。
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又怎么会后悔呢?
嗯,断不会后悔的。我当时确是这般想的。
你能这般想,也是好的。
语罢,花妈妈倏而叹了口气,抬眸望见她的那一瞬,我似乎方才恍然发觉,花妈妈她老了,眼下平添了些许皱纹。
回忆就那样涌进脑海,年幼鲜活的画面跳跃。
是一个很美也很温柔的女子,她朝我盈盈笑着,温声道:小姑娘,跟我走吧,花妈妈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敢有人欺负你半分。
最后一个画面是幼小的女孩,苍白着脸颊干裂的唇一起一合,最后的最后只堪堪应了一句,好。
五,
是夜。虽已离夏,然夜风还是带着些许凉意。我这副身子自幼便孱弱多病,最是惧冷,经不起半点寒凉。
在相府的这些日子,同花湮阁无甚不同,便也就是每日抚琴取乐罢了。
姑娘…
红笺是花湮阁一直跟随伺候我的丫头,比我年幼两个周岁,体贴细心得紧,我是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的。
然此刻她咬着唇,秀眉微蹙,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嗯?阿笺,怎么了?
琴声蓦地止住,我抬眸扬唇看向红笺,伸手揉了揉她的鬓发。
姑娘入住相府已一月有余……可是丞相大人他,他为何还不……
还不娶我?
我悠悠接下红笺犹豫良久不愿道出的下文。
红笺低眉颔首。傻丫头,我笑。
垂眸继而拨弄琴弦,徐徐道:其实对此我倒不甚在意,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能每日瞧见他,我便已然欢喜至极了。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亦是我爱的人,是我想要一生一世的人。
六,
九儿。
是冷黎。他从身后抱住我,下颌抵在我的肩上,语气温柔透着淡淡的无奈。红笺那丫头亦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九儿…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我耳畔,耳根不由发烫。我歪头在他颈间嗅了嗅,花草清香中带着淡淡酒香,他这是……饮酒了?
冷黎醉酒的模样虽不是第一次瞧见,可他眉目间的无奈怅然我亦是忽视不了的。
阿黎……你怎么了?
我抬手轻抚他的发,眼睛直直的看着他,是要看到心底的人。
九儿,九儿……
冷黎低低沉沉的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忽的俯身,薄唇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覆了下来。
唔……
我并未推开冷黎,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身,看向庭院的目光不由得愈发温柔些许。
一吻罢,还未来得及平复紊乱的气息,冷黎忽的开口了,他说,九儿,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了。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抬眸静静的看着他,却听得他继而道:
九儿,我要另娶她人。
毫无防备。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七,
终归有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冷黎如此,我也是。
是唤作墨简,冷黎要娶的那个她。
听闻墨简是镇国大将军之女。如此,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冷黎本就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加上手握重权的将军…果然,冷黎他,想要的竟是这巍巍江山。
我想我应该能够理解他,他固然有他的野心勃勃,而我只要跟他在一起,那便很好了。
若说冷黎今后将迎娶她人,我道毫不伤愁那是骗人的。可又能如何?同我在一起,他什么都得不到,而我,却得到了他那么深沉无悔的爱。
只因他的那一句:九儿,你是真爱。我唯一爱的,只有你。
八,
我以为我不会伤心的。
可当冷黎大婚的到来,那种所爱之人即将另娶她人的痛一点一点蔓延至心脏。
原来我还是很伤心。
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洒脱无谓。
诚然我爱他,他也爱我。可他要娶的人,不是我。
分明是六月,盛夏的季节,却感到冰冷凉寒浸透到了骨子里。
我端坐在避风亭中,十指轻佻起弦。
有风轻送,阵阵栀子花香袭来。
我想将平生所学的乐曲都弹奏出来,弹到冷黎行罢婚礼,弹到天明。
可是我错了,不过短短十六首曲子罢,脑海中便浮现不出其他。原来我会的竟那么少。
最后是怎么沉沉睡去的我不知晓。我只知道,这一天,冷黎大婚的这一天,大抵是我活到这般年纪最伤心的一天。
九,
掐指算了算时间,这是我到相府的第六个月,冷黎已有四十五天未曾来花湮苑见我。
除却冷黎,这相府中我已无熟识第二人。
我想要去找他,看他一眼也是好的。可是我不能,不能给他平添烦忧。哪怕是一点也不能的。我爱他,方要万般皆为他,为他好,为他平安喜乐。
红笺在身侧沏茶,茉莉花香清幽扑鼻,闻之心旷神怡。
眼帘徐徐瞌上复又掀起,心情略有些平复好转,我歪头朝她道:阿笺,我突然想抚琴了。
红笺会意一笑,临走时将我肩上披的罗裳拢了拢。
虽是夏季,姑娘却也要好好注重身子才是。
嗯,我知道了。
我颔首浅笑目送她离去。
执杯方要饮茶,却在抬眼间望见桂树后的美人。
那人着一袭墨绿色衣裙,发丝仅凭一根木簪轻挽,眉眼间是女子少有的英气。一副面貌端的是沉鱼落雁之色。想来,当是现如今冷黎的夫人墨简无疑了。
目光在她周身稍作停留,我垂眸饮下杯中茶,刚沏好的茶固然烫口,然而心却是冷的。
当红笺将琴抱来时,墨简她还未离去,一双眸定定的看着我所在,平淡如水。
罢了,就当她不存在吧。
不多想,提指弄弦,奏响的是一曲蝶恋花。
花香引蝶蝶恋花,奈何花开不为蝶。
我不知此时此刻想起的这一句话,到底又是应了谁。
十,
冷黎终于来见我了,带着一身酒气,还有一封休书。
你走吧。
九夜,你走吧。
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他不再向以往那般温柔的唤我九儿。
瞳孔涣散,脑海中蓦地浮现那句话:
之子于归,宜其世家。九儿,我要娶你。
可如今,他未娶我,却给了我一封休书。
略带凌乱却也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未干的墨汁,白纸黑字,一切都是那样扎眼而讽刺。
终于我还是走了,抱着我的七弦琴,撇下红笺独身一人离开了相府。
饶是带有披风也不敌夜风寒凉,终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夜色中熟悉却又陌生的那方轮廓孤寂,天边月色清寒。
冷黎,愿你一生平安喜乐,愿你一世长乐无忧,愿你命中再无我。
我爱你,纵使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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