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珏是在路上遇到他的,他说特意来有要事相告,出于高度信任,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了,急着打听要事,只有打断他的闲谈:“老先生千里来看望再下,有何见教?”
毕老头连忙吞口茶说:“有什么见教?如今你是四川制置使,这样大的官,见你难于上青天,我是只敢见你,不敢再教你了啊。”
他的话不带秀才的酸气,却带着市井的俗气,王立不屑,又担心暴露了隔壁的美人,坐立不安。
“你不要走,”张珏以手示意,又对老头说,“他如今是鱼城元帅,莫说有关此城的大事,就是全川之抗敌大事,他也要为我操心一半哩。”
“我哪有什么军机要事?当时不那么说,你的部下会让我见你吗?多年不见,只是作为乡亲邻居拉拉家常叙叙旧,王元帅你就忙你的去吧。”
王立那里想走,可来了个军士报告,说城下有动静,张珏派他前去视察,不得不走。毕先生还将他送至楼口,喧宾夺主,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人。
其实,他是看看楼下已经无人了,这才坐下说起他的大事:“张大人,在下是来报丧的。”
张珏一惊:“此话怎讲?”
“您派出去勤王护驾、迎接皇帝的军队已经全军覆没了啊!”
他倒抽一口冷气,有些不信:“那钦差哩?”
“不就是王安节么?他挥舞双刀奋战,不幸被执,问他何人,他大声叫道:‘我本王坚之子王安节,你们能把我怎样?’蒙人如获至宝,就把他解押到大都去了。”
绝对机密,能说得如此详实,看来不是假的了,张珏急忙又问:“那我军队首领哩?”
“阮思聪也是条硬汉子,只是粗野了些,中箭不死,骂声不绝,被蒙人口中填土塞死了。”
张珏一股热血涌至喉头,见对方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猛然觉察出异常之处,强把一口热血咽下,质问道:“你,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老头慢悠悠地喝口茶后才说:“你为何不先问本官现居何职?”
“你,你你,你投降了蒙古人?”
“投降二字有辱斯文,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人怎能不作明达之士?南宋气数已尽,临安指日可破,你张珏纵有回天之力,也不能扭转乾坤,何不听为师一句话?”
张珏血脉喷张,面孔紫涨,上牙咬着下唇,半天吐出一口粗气:“我始终记得你送我从军路上所说的一句话……”
老头子问是什么话。
“我们挥手告别之时,你在我身后还大声喊着:‘好男儿生当报国,立志除奸,你可要给我记住了!’于是我几十年铭刻在心,身体力行。现在,你又要对我说什么别的话?”
毕再兴的面孔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灰,沉吟片刻才说:“这……我也无别的话好说,只是作为元安西王相的招讨使下达一份文书。”
“安西王相是哪个龟儿子?”张珏两指夹过纸来。
“这安西王相也是汉人,姓李名德辉,字仲实……”他说到这里,忽听隔壁有一点轻微的响动,立即站起,“楼上还有别的人?”
张珏也听到了动静,疑惑地推开隔壁的小门看了看,回转身来冷冷一笑:“你做贼心虚了是不是?又是什么王相,又是什么召谕,你就是把忽必烈的圣旨捧来,我也把它当大便纸。”
说完看也不看就扔到地下。
毕再兴急忙检起,吹去灰尘,小心展开,只得自己念给他听:“……大元开创以来,我师挥兵南东进,势如摧枯拉朽,一举而下江左,乃建大元丕洪之业。宋国所恃江淮全线崩溃,临安已如囊中之物,国将之不为国,城何以为城?张制置使独守蜀中一隅,可谓劳苦功高,守着这区区弹丸之地三十有年,难能可贵,然岁月如流,人生如梦,还能有几度春秋?……”
这个姓李的对我们山上的情况了解不少啊,他从哪里得知的?张珏没耐心听了,重重地靠到太师椅上:“别念了,酸文假醋的,不如你说得干脆。”
毕再兴以为他心有所动,喜道:“你肯听我的?张大人,你是大宋名将,天下谁人不知?可是名节又值几文钱?不图荣华富贵,也要顾及身家性命吧。你年近半百,又无子嗣,戎马半身,老来何依?以你的身分地位,娶他个三妻四妾的也不为多,留下三男二女的,也不妄活一世啊。”
见他不语,继续劝导:“古往今来的忠臣名将几个有好下场的?就说你山上之人吧,除了马千,也个个都是好汉,那余玠本是钓鱼城的开山老祖,治蜀十年,功盖全川,却被奸相谢方叔害死。那王坚百战弥坚,节义为蜀官之首,可也遭奸臣贾似道所忌,郁郁不得志而死,等待着你的又将是什么命运呢?”
见张珏坐着如泥塑一般,以为打中要害,于是走上前来拍着他的肩膀加重了语气:“正是看在师生之情份上,再下才冒险上山来劝你。张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元主忽必烈与蒙哥可大不相同,特别重用我南宋有才之士,对我等降臣宠幸有加,为师不才,也作了……”
“呸──”张珏一掌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拔剑相向,“我当年有眼无珠,竟拜了你这狗才为师,你也配当我的先生?你看重性命,看重地位、看重名利,我看重的是气节、是尊严、是我大宋国家的利益,那是高官厚禄换不去,刀枪斧剑吓不倒,金银财宝买不动的!对你们这些不能称之为人的臭鱼烂虾么——”
见张珏怒发冲冠、举剑逼来,毕再兴瘫倒在地,泪如泉涌:“别别别,张,张大人──我毕某人可,可待你不,不薄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你……”
张珏恨恨不平,只得将一剑砍到房柱子上:“不看你往日待我之情份,还能让你这认贼作父之人活到现在吗?”
躺在地下的毕再兴又强硬起来:“哼哼,我已老矣,命不值钱,你正年壮,给路不走,马上你就要无路可走了。”
听他话中又话,张珏问:“你还有什么军情隐瞒没报的?若有价值,可以饶你不死。”
毕再兴看着张珏眼中的凶光不寒而栗,翻身坐起,急急说道:“就在我们上山之时,合丹、阔里思吉领东川行枢密使攻重庆。不花、李德辉领西川行枢密使攻合州,得胜之后即合力会同攻打钓鱼城。你不降是你的志向,我再不勉强,但请放我下山,留条残命吧──”
“ 重庆被围又不是今日之事,我正赴合州被你拦回,就冲这调虎离山之计,我也要将你碎尸万断的……”
“张大人饶命!”他翻身俯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过饶我不死的呀──”
张珏又好气又好笑,插剑入鞘,厉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等候发落吧!”
老头子一把拉他衣襟哀求道:“念我们师生一场的情谊,您放了我吧。”说着就跪下了。
“我引狼入室,岂能再放虎归山?就在狱中安度天年吧!”说完出门,把门也扣上了走了。
没想到弟子如此不讲情面,难道真要老死山上?毕再兴丧魂失魄之时,忽听身后的小门“吱扭”一声,吓得头也不敢回:“是,是谁?”
“先生,你果然是安西王相派来的使者?”
身后响起的竟是柔曼的女子声音,回头一看,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走出来,这是在梦中吗?他自觉失态,连忙站起:“你,你是何人?”
“您告诉我了,奴家才好告之你呀。”声音婉啭悦耳如黄鹂,为毕再兴压下了惊恐。
啊,是啊,那张珏道貌岸然,看来也不是个正人君子,原来衙门藏娇,想是惧内。于是口气也轻薄了:“小娘子,你怎么到这男人办公务的地方来了?”
王玉不理会,依然和言悦色:“李相有个妹妹你知道吗?”
这话问得古怪,他如溺水之人看见一只驶来的船:“在下身为李相幕僚,早就听人说过,他有个外妹宗小姐,多年前嫁给熊耳将军,不幸在宋军攻打泸州时以身为夫殉节,跳城自尽了。紧跟着大水围城,连尸首也冲个一干二尽,她父母也因思念女儿,相继去世。”
“可怜我的父母呀──”
见她抑了声音哭了起来,毕再兴高兴起来:“你就是熊耳夫人?”
她忍悲答道:“小女正是宗玉萍,而今改名王玉,被王立掠上山来作了侧室。”
“夫人受屈了。你不知李相为你何等伤心,常说他的妹妹做鞋最可脚,只说再也不能穿这样的鞋了,想不到您还活着,真是令人快慰呀。”
“哥哥待妹妹也是情重如山,而今却被隔离为两个国度,今生大约无法重逢了。”想到此她忍不住又哭起来。
他急了,忙劝告道:“夫人,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既然你想回家,不如你领个路,咱们一同逃出,只要到嘉陵江边,自然有人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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