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泰晤士河畔的风裹挟着刺骨的湿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温宁的皮肤，又穿透单薄的外套，直抵骨髓。她沿着河岸往回走，高跟鞋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空洞而疲惫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踏在碎裂的心脏上。伦敦的夜色浓稠如墨，霓虹灯的光晕在雨雾中化开，模糊成一片片冰冷的、与她无关的光斑。她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异国的街头，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冰冷的脸颊上，和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混在一起。繁华的街道，喧嚣的人群，橱窗里温暖的光线，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与她格格不入。最终，她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回到了那间散发着消毒水和陌生气息的酒店房间，将自己重重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整个世界的恶意和沈寂那张在阴影中痛苦挣扎却又无比残忍的脸。黑暗中，他最后那句“未婚妻人选”像魔咒一样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化作利刃，在她心上反复切割，直至鲜血淋漓，一片荒芜。

一夜无眠。窗外的天色从墨黑过渡到铅灰，浓雾依旧笼罩着这座城市，不见天日。温宁睁着干涩酸胀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心底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她猛地坐起身，不再犹豫，开始机械地收拾行李，将所有关于伦敦的、关于沈寂的痕迹，都用力塞进行李箱，仿佛要将那段不堪的记忆一同打包封存。提前结束，她一秒钟也不想再待在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希思罗机场巨大的玻璃穹顶下，人来人往，广播里播放着不同语言的登机信息，一切都显得冰冷而高效。温宁拖着行李箱，排在值机队伍里，目光空洞地扫过周围。

就在这时，候机大厅中央悬挂的巨大屏幕上，一则财经新闻吸引了她的视线。画面中，沈氏集团的标志异常醒目，紧接着，沈寂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清晰地出现。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商业微笑，正与身边的人交谈。而他身边，站着的正是艾米，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她穿着优雅的白色套装，笑容明媚，手臂自然地挽着沈寂，微微侧头听他说话，姿态亲昵而默契，像一对早已被聚光灯认可的金童玉女。屏幕下方的滚动字幕，报道着沈氏集团在欧洲某项重大合作的成功启动。温宁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昨夜河畔的痛苦剖白，此刻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她狼狈地移开视线，低下头，仿佛屏幕上那对璧人投来的无声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要将她最后一丝尊严也燃烧殆尽。

回国后的日子，温宁像变了一个人。她将自己完全埋进了书本和试卷的堡垒里，用疯狂的学习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和伤痛。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成了她生活的全部轨迹。曾经那个上课睡觉、翻墙逃课的“野丫头”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专注、沉默寡言的学霸。她开始参加各种学科竞赛，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游刃有余，奖状和证书一张张累积起来，成绩单上的数字越来越漂亮。每一次熬夜刷题，每一次在图书馆闭馆时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每一次拿到优异的成绩，都像是在对着遥远伦敦的某个幻影无声地宣告：你看，没有你，我也可以变得很好，甚至更好。这近乎自虐的努力，是她对抗回忆的唯一方式。只是，夜深人静时，那颗被刻意忽略的心脏，还是会隐隐作痛。

四年时光，在指缝间悄然流逝。温宁以专业第一的优异成绩从大学毕业，顺利进入了一家业内顶尖的知名企业。她剪掉了曾经张扬的长发，留起了及肩的微卷，学会了化精致的淡妆，用口红勾勒出自信的唇线。衣柜里塞满了剪裁合体的职业套装和优雅的连衣裙，脚下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叩击在光洁的写字楼地面上，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她学会在各种觥筹交错的社交场合中，端着酒杯，笑容得体地与人周旋，谈吐风趣，应对自如。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句嘲讽就炸毛的女孩，而是变成了众人眼中聪慧、干练、优雅知性的“完美女性”，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只是，那份刻意维持的完美之下，心底某处始终是冰封的，无人能触及。

这天晚上，公司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盛大的年度晚宴，邀请了众多商业伙伴和各界名流。温宁作为项目负责人之一，自然需要出席。她精心挑选了一袭简约而不失设计感的黑色丝绒晚礼服，勾勒出她这几年愈发玲珑有致的身材，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美的天鹅颈和精致的锁骨，只在耳垂点缀了一对小巧的钻石耳钉。一踏入流光溢彩的宴会厅，她便吸引了无数或惊艳或探究的目光。

晚宴进行到一半，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响起。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士走到温宁面前，向她发出了邀请。他是某跨国集团的继承人，刚刚与温宁的公司达成了重要的合作意向，风度翩翩，谈吐不凡，是今晚众多名媛的目标。温宁微笑着伸出手，将指尖搭在他的掌心，姿态优雅地滑入舞池。两人配合默契，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低声交谈着，不时发出礼貌的轻笑。男伴的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欣赏和兴趣，周围的人也投来艳羡的目光，窃窃私语着这对俊男美女是多么的般配。温宁脸上保持着完美的微笑，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看着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股如有实质的、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舞池中央的她。那目光带着一种熟悉的灼热和压迫感，让她心头猛地一跳，身体瞬间变得有些僵硬。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那道目光的方向望去——宴会厅的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深灰色的定制西装包裹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比四年前更加成熟内敛，轮廓也愈发深刻。是沈寂。他站在那里，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阴影之中，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蛰伏的兽，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地盯着她，眼神深处翻涌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近乎阴郁的情绪。

四目相对的瞬间，温宁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的喧嚣和音乐都瞬间远去，只剩下彼此眼中映出的对方。但那也仅仅是一瞬间。下一秒，温宁便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冲着舞伴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甜美的笑容，身体微微向对方靠近了一些，继续着优雅的舞步，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她的错觉。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变得更加灼热、更加沉重，几乎要将她的背脊烧穿。

沈寂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看着温宁和那个陌生的男人相谈甚欢，看着她微微仰头时，颈间划出的优美弧线，看着她端起香槟酒杯时，那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看着她不经意间，指尖轻轻擦过男伴衣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动作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却足以点燃他心底全部妒火的亲昵。他的眼神越来越暗，越来越沉，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周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晚宴终于在午夜时分落下帷幕。温宁婉拒了那位公子哥送她回家的提议，独自一人走向灯光昏暗的地下停车场。高跟鞋踩在空旷的水泥地面上，回声单调。就在她找到自己的车，准备拉开车门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她身后响起：“温宁。”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缓缓转过身，沈寂就站在几步之外的阴影里，一半脸隐在黑暗中，一半脸被惨白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映亮，眼神复杂地、近乎贪婪地看着她。

温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脸上换上了职业化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客套：“沈先生，好久不见。”每一个字都像隔着千山万水，刻意拉开了距离。

沈寂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种熟悉的、让她心悸的冷冽气息。“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精心伪装的平静，看到她灵魂深处。

温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拉开安全距离，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恭喜沈先生订婚。”她刻意加重了“订婚”两个字，语气平静无波，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

“我没有订婚。”沈寂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猛地伸出手，不容拒绝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和挣扎，“温宁，那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手腕上传来的灼热温度和熟悉的力道，让温宁浑身一颤。她用力挣脱他的桎梏，手腕被捏出了一圈红痕。她看着他，眼神冰冷，唇边溢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沈先生，四年前在泰晤士河畔，我想，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抬起下巴，直视着他痛苦而阴郁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发动引擎。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沈寂苍白而僵硬的脸。温宁没有丝毫犹豫，踩下油门，黑色的轿车像一道离弦的箭，迅速驶离了停车场，将那个依旧站在原地、眼神阴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男人，彻底抛在了身后，连同那些早已腐烂在时光里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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