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五）

青玉案 06

那天之后，朱祁钰一连许多天都没有来找于谦。于谦自知自己惹到了公主，但作为外臣又不能擅自去找她，只好一天天地等着公主消气，重新出现在翰林院门外。

然而，朱祁钰大概是被她气狠了，迟迟不愿提供这个台阶。直到进了初夏，事情才有了转机。这天下班之后，于谦急匆匆地离开官署，到处看了一圈，没找到朱祁钰的影子，这才叹了口气，打算自行回家。还没步出宫门，便听见好像有什么人在低声喊她。

“于大人，于大人！”声音有点尖，好像是个内宦。于谦四下里张望着，就看到墙下有个拿着扫帚的内宦正往这里看来，与她目光交汇的时候还招了招手，“快过来。”

于谦快步走到墙下，发现那内宦正是朱祁钰宫中的舒良，“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奴婢替公主办事，来找于大人要一样东西。”

“那个在我家里，恐怕明天才能拿来……”于谦面有难色。

“不是香囊，不是香囊！”舒良赶紧摆手，“是公主问您要请罪疏，您写好没有？”

于谦目瞪口呆，“她也没说呀……要不您明天再来，某今晚连夜赶写一份？”

舒良盯着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您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啦！您信不信，就这话，奴婢今晚传回去，您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殿下，就算殿下脾气好了！”

“那怎么办……”于谦挠头，也开始掏袖子，“道歉的东西倒不是没有，只是请罪疏实在没写，”于谦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顶虎头帽，“月前在市面上买的，本来想等殿下再来的时候哄她高兴，但她一直也没来，臣罪该万死……”

舒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夏天送棉帽，于大人，真有你的。”他接过那顶帽子，努力往袖筒里塞了塞，发现很难完全藏住，只能硬塞，差点把袖口撑的开了线，“行吧，今天奴婢先把这顶帽子送回去，如果殿下有什么要求，再来报知你。”舒良越过于谦的箭头，往周围看了看，准备拎着扫帚回去了，“请罪疏别忘了啊！”

“哎……”于谦答应着，看来今晚是不能休息了……

回到家后，于谦坐在桌前，摊开宣纸，陷入沉思。

写公文，这倒不难。写请罪疏，自然也可以下笔千言。问题是，为什么请罪呢？

于谦努力回想自己那天的言行，她表示要为大明奉献终身，无心情爱，然后朱祁钰就哭了。她为什么哭呢？难道是为于某将来老迈无依而担心吗？

那公主真是心地善良啊。于谦搁下毛笔，托腮思考起来，突然想起自己曾听人说起过，公主曾经想让自己当驸马来着。

确实，这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初刚中进士的时候就听到朱祁钰在楼上喊，后来又听舒良和同僚说过类似的话。问题是作为女人，也作为一名微不足道的七品官，于谦从来没有把这话当真过。且不说她和公主实际上不能婚配，就算是公主曾经像陛下请求赐婚——但是当时公主还不满十三岁啊！这样的话难道能当真吗？

难道公主不是一时兴起，因为某的皮囊而陷入这场游戏或闹剧吗？

于谦思忖再三，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好。最终信笔涂了三个大字“臣有罪”在纸上，打算明天下班交给舒良。

没曾想，好不容易挨过一整日，于谦下了衙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朱祁钰正站在角落里，满头珠翠，手里拿着那顶滑稽的虎头帽，见于谦走过来，便挥着虎头帽迎面给了她一下：“怎么连请罪疏也不知道写？”

于谦从袖子里掏出那张只写了三个大字的纸来，含笑看着她，“微臣有罪。”

“噢？”朱祁钰接过纸来展开，“你哪里有罪？”

于谦不做声。朱祁钰低头一看，纸上也没写。

这就有点下不来台了，朱祁钰气得跺脚，“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反思你的问题！”

“臣有反思，此前种种臣皆以为殿下年幼，一时戏言。如今回顾往昔，才知道殿下待臣一片真心。”于谦的语气严肃，“臣遂以身许国，但也不能不感念殿下的真情。”

只是无法报答。

于谦看着眼前的小公主，恍然想起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站在书塾外面旁听的场景，那时候她扎着两个辫子，母亲给她梳头发的时候会说她可爱，逗她说不知道我们家的小鱼将来要游进谁家的塘里。

一晃而今，她站在朱红的宫墙下，曾经逗趣的话真的成了无法实现的戏言。从决定女扮男装建功立业的那天开始，娶亲、情爱就成了人生选择中被抛弃的部分，成为如履薄冰的人生里无法存在的环节。石灰一样的年轻人终于意识到公主对她的爱——这并不是很难懂，而且她也并不是毫不动心，但她只有拒绝。

爱与被爱，从一开始就注定沦为辜负与被辜负。这就是“以身许国”这四个字对于于谦来说的分量。她知道，但她又不能讲，至少不能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朱祁钰听，她还是个孩子，于谦在心里默默祈祷，请允许她再像爱我一样爱上别的人。

而别的人能给她圆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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