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西厢下（十八）

互通心意之后，君臣二人的相处就带上了些许暧昧。夜间值守时，于大人甚至毫不客气地进了内殿，就坐在陛下御用的几案对面——当然，坐在对面是天子本人要求的，因为他想随时看着自己的臣子。

舒良默默腹诽：谁知道是想随时看着自己的臣子，还是看着自己的别的什么东西。

整个冬天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在春天到来之前，天子约于少保到御花园去赏梅。红梅已经开败了，这时正当令的是腊梅。天子就抚着那一缕幽香，转过头来问他：“愿意永远陪在朕身边么？”

于谦还没来得及回答，天子又急急地补充道：“上皇、苗地、藩王，朕都替你料理了。太子已经立了见深，也不会有所更易。等过两年，朕就派你的朋友俞士悦去教导他。这一辈子，不会再有复辟的南宫，也不会再有弃市和流放了。只是朕所受命，还不知长短。在这短短的数年间，廷益能否……”

于谦伸出手去，抚平天子因焦急而皱起的眉头，“天子何故如此急躁，微臣的心思，难道陛下还不知晓吗？”

天子并没有被这话安抚道，反而更加急促，想要于谦一个确切的答案：“卿的意思……”

于谦放下手，在天子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微臣愿意。”

“即使是后宫，即使是皇后，即使有违礼法、悖逆人伦……”天子看于谦的眼睛里有朦胧的水雾，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好像在一步步地走向悬崖。

而于谦却只想到那天落进他怀里的月亮，好像钱塘江潮踏天而来，把他整个人卷入江中，从此站在爱河里的人就没有别的选择。于是他牵起天子的手：“臣皆无畏。唯陛下命。”

于谦的目光掠过红梅的残枝，掠过经年的风雪，掠过正盛的腊梅，最后落在爱人的脸上。在爱人的眼睛里他看到期许，看到渴盼，看到绝望的天真。

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在爱人眼中如此温柔。

于是他放纵自己，被爱人搂入怀中。或许因为急切，天子的怀抱收的太紧，只教爱人喘不过气来。但是温柔的爱人并不准备推开他。于谦伸出手去搂上天子的肩背，“陛下……”

陛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抱着他。片刻之后，于谦感觉自己的肩头好像被什么濡湿了。他知道那是什么，甚至不用回头看。

那是天子的眼泪。

此日之后，天子以“事态已不紧急”的缘由取消了七卿轮值宫禁的制度。然而就在同一天，天子便把胡大宗伯秘密地请进宫中，要求他尽快出具册立皇后的仪注。胡大宗伯被天子的突然袭击搞得晕头转向，连声称喏之后才回过神来，问天子皇后是谁。得到“于少保”的回复之后，胡大宗伯感觉自己晕的更厉害了。

“所以，爱卿明白了吧，走流程一定要快。”

“一定要快，急不可耐。”晕晕乎乎的胡大宗伯当场吐出了这句感想，“难道于少保也同意了？”

“正是这样。”谈到这个，天子喜不自胜，“他说‘唯陛下命’。”

“好，好。”胡大宗伯从地上爬起来，他刚刚不慎跌了一下。“臣一定尽快去办。如果陛下一定要求这样的话。”

“这怎么能是我要求呢，”天子嗔怪地说，“朕已经二十来岁啦，开设后宫岂非常理？况且于少保于国有功、两袖清风，德言容功、无一不通。能有这样的皇后，真是国家的幸事啊！诸臣也应该为朕、为大明高兴才是，怎么能说是朕一意孤行呢？”

“是，是，”胡大宗伯敷衍地点了两下头，“容臣最后问一句，册立于少保为皇后之后，那前朝事务……那兵部尚书……？”

“当然还归于少保管啦！卿等怎能如此狠心，为大明剥夺如此良臣！”

“好，臣明白了。”沉默片刻，胡大宗伯拱手行礼，“臣完全明白了。那么容臣做个小小提醒，您可要及时把‘后宫不得干政’的牌子撤掉啊。”

“这个爱卿不必担心，”天子春风得意地摆了摆手，“就在日前，朕已经叫舒良连夜把这牌子劈掉，扔到城外去了。京师之内，从此不会再有人看到这东西了。如此不经之言，几废我大明良臣，还是早日弃置的好啊。”

胡大宗伯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微臣告退。”

景泰元年二月初六，天子大婚。在此之前，天子已经急匆匆地祭拜过天地和宗庙。自老祖宗朱棣开始，历代先皇都被当今天子骚扰了个遍。天子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数说了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皇后曾做过的种种好事，并且命令他们保佑和祝福自己的婚姻。不仅如此，天子还专程跑到裕陵上，对着厉宗的衣冠冢打了几百鞭子，以于少保当年数落汉庶人的口吻斥骂了一番，所涉对象包括厉宗本人、王振和马顺。

在此之后，天子又把内库搜罗出来，装了一百二十八抬，让兴安和怀恩带人送到于少保家去。在运送之前，天子专门传沈翼觐见，先是对其过往的言行数说了一番，接着告诉他如此一百二十八抬都是给皇后的聘礼，命令他不得私自昧取。看见沈翼哭笑不得地点头称喏，天子才放下心来，放他回官衙继续上班。

此后，天子又开始发动鸿胪寺和群臣设置排场——当然，在于少保的极力要求下，此种排场最后被控制在了一个较为节约的程度上。二月初六清早，鸿胪寺诸官设制书案、节案、册案、宝案于御座前，礼部则陈雁及礼物于丹陛下，设彩舆于奉天门外。内官监陈设皇后卤簿、车骆、礼物于彩舆南。

在百官的迎候下，身着婚服的于大人从主门入宫，却见到本该在丹陛上等待的天子正站在门前。除去跟随着的一队腰系彩绸的侍者外，也没有见到本该在这里宣读致词的主婚人。正在疑惑间，便见天子迎了上来，执起自己的手，打算就这样走进宫里去。

天子既然有自己的打算，于大人也就跟从着，不做他想。在百官的注视中，他们携手走向奉先殿。走在阶前的御路上，天子压低了声音：“虽然这个时候应该严肃，但朕还是想同卿说：没有请礼官来主婚，是因为朕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人能为我们主婚。你我都是宿世之人，历经轮回，已经超越了生死和礼法的边界。你我有此一番，是由天地定的，因此也就昭告天地即可。天地之间，神鬼共闻，对于我们来说也就足够了。”

于谦听见这一番话，略微低下头来掩饰自己和天子说小话的动作，“微臣答应陛下，确乎也有这样的考虑。此间已不是现世，你我再入轮回，是磨难也是机缘。如此一世既不与世外相通，那微臣也想随心而行。方无遗憾。”

听了于谦的话，天子心中更为欢喜：“得卿与朕共入红尘，是朕累世而来的福分。余生能与廷益相携共度，朕便觉足矣，再无其他了。”

于是帝后二人便携手走在御路之上。道路漫长，足够他们在这蜉蝣一般的轮回间结一场忘却生死的欢宴。

“宿世之鬼朱祁钰在下，望天地共听之：今朝得与于谦成婚，永结为好、共鉴此生，实为幸事。朱某不才，未曾读过太多典籍，故世为人时也曾犯过许多错事。只求上天宽宥，许我二人此世平安无虞、恩爱不疑。待来日再入轮回，朱某必将以命相报，以谢天地。”

“梦神于谦在下，望诸神共听：小神得入轮回，寻得故人，以终余年，实乃幸事。在世时也曾历经功业若干，幸得上方拔擢，忝列神位。然功业荣名，皆为尘土，某愿驻留此世，与故人尽一夕之欢。未央之万世尤不可考，只望诸神保佑，赐下长乐之有生。”

一拜天地，再拜神鬼，夫妻对拜——

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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