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西厢下（十六）

三日之后，于谦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在他休沐结束之前，上皇已死的事情已经盖棺定论，礼部急匆匆地拟了几个“灵”“桓”之类的谥号，结果被新皇反问“厉”和“炀”哪个合适一些。

胡大宗伯眼睛一闭，“臣唯陛下命。”

“那就‘厉’好了。”新皇一本正经同时又随心所欲地决定了皇兄的谥号，接着问道：“朕听闻上皇在城外为也先所殴击，加之也先所部逃窜时形势混乱，对上皇未加照管，以致皇兄尸骨不全？这实在是大明的悲哀啊。然而上皇之体与贼人之躯已经混在一处，恐怕不好把蛮夷的尸骨埋在皇陵之中。以朕看，还是在裕陵中建一座衣冠冢好了，也可表我等怀念之情。”

胡大宗伯听了这话差点没昏过去，虽说上皇的确是丧权辱国，但现在这位也太……不留情面！胡大宗伯正拱起手来打算劝谏一二，便看见旁边的王文正冷冷地瞪着他。再往旁边一看，一向能言善辩的于尚书今天也没来上朝——算了！上皇毕竟已经是个死的，还是眼前这个活陛下比较要紧。况且认真盘一盘上皇干的那些事，要不是因为有过“天子”的名号，早被太祖拉出去凌迟了。

也罢，也罢……胡大宗伯在心里叹了口气，见过没出息的也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幸亏京师守住了，不然……岂非亡国之君！这样一想，胡大宗伯的心情立即平静了：他应得的。

“讨论”完自家皇兄的身后事，龙椅上的天子肉眼可见的神清气爽。他带着愉快的神情听取了兵部侍郎王伟的汇报，并高兴地得知朱瑛、汤节二将已经在居庸关守将罗通的配合下将也先残兵逐出关外。接着，他开始对北京保卫战中的将士们进行封赏。在天子的一番加封下，作为少保的于谦光荣诞生。

当然，这一切于谦都是不知道的，因为他还在家休沐，同时苦苦思索着与宿世全知的陛下的相处之道。三天的休假结束，没想出个所以然的于尚书匆匆起床，在夜色中赶往午门，还未及站定，便听见了“于少保”之类的恭贺声。

噢，该来的还是来了。于少保把心放进肚子里，看来今天就可以去库房领取蟒袍和宝剑了。重活一世，虽然于谦还是觉得让蛮夷打到京城是国家的耻辱，在这种情况下保住了王朝没有什么可封赏的，但面对着现在这个不太可测的天子，还是陛下给什么就接着吧。

有封赏至少说明君臣关系还行，那就不需要专门费心去沟通了。虽然也有可能是温水煮青蛙，现在先给些封赏，将来再把这些统统拿去，甚至送进诏狱里……但那是将来的事。况且，虽然现在陛下行事悖逆了些，似乎对朝臣也还可以，大约还是没有抛弃成为“圣天子”的志愿的。

想到这里，于谦脸上的表情才缓和起来，抬起头来向来道贺的群臣行礼，以表感谢。看见人群里被恭贺的是救国重臣于谦，御史也转过头去，装作没注意的样子。过了半晌，看到围着于谦的人群还没有散开，反倒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当值的御史也不得不过来行礼：“恭贺于大人得高升，也恭贺各位大人。如今快要响钟了，还请各位大人回到班列。如若不然，在下就得以‘言行不谨’的名头做记录了。”

听了这话，朝臣们才四下散去。宫门前果然不久就响起了钟声，朝臣们列队入内，奏议政事。天家内政已经告一段落，现在摆在天子桌案上的是安置流民和选派官员的问题。托那位明厉宗的福，京师以北出现了大量未得安置的流民。同时，土木堡一战也带走了大明太多的核心官员，而这些部门又急需要人来维持运转。在这种情况下，户部和吏部加急运转起来，天子也开了内库，容户部的沈貔貅取用。至于选派官员则更复杂些：虽然上皇已死，但投资小太子的东宫派还在朝堂之上蠢蠢欲动。同时，也有一些受儒家观念影响较深的官员对天子的做法颇有微词，常常上奏要求恢复孙太后的待遇，或给藩王加禄。对于这些投机派或者酸腐文人，六百多岁的天子显然已经厌恶至极。于是，在天子的暗中授意下，吏部官员对朝堂上下及待业士人们颇加筛选，力求选出一批符合新朝堂要求的官员来。

下朝之后，于谦像三天前一样试图面圣。这次没有兴安在乾清宫门口说些车轱辘话了，于大人很顺利地见到了陛下。通过近距离观察，于大人没能从天子脸上发现一点“心绪烦乱”的痕迹，大概兴安所说也只是个诓骗人的说辞罢了。但在梅园中听到的却不能不让他上心：舒良不明白“对臣子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说的是谁，难道自己也不明白吗？于是于大人试探性地表示：“如今内朝已定，外政仍需安顿。微臣愿为陛下效力。”

朱祁钰被这突如其来的言辞震了一下，宿世的于大人还是如此勤政，看来做“圣天子”一事，又没有推脱的机会了。天子心中苦涩地把种种奇怪的想法吞入腹中，嘴上谦逊地开口：“那么团营训练、征苗之事、开办皇庄、丈量土地、安置流民、赈济灾民、京城防务、抚慰藩王，都需于卿费心。”

于谦顿时愕然，“微臣力薄，陛下所说种种，恐怕臣一时累死了，也不能完成。”于大人的脑子眩晕起来，难道这就是休沐三天的代价？从此便要不停息地工作三十年了吗？

“既然上述政事颇累于卿，那于卿也可以留在京中，只做些规范后宫之类的活计，这应当轻松很多。”朱祁钰一时不察，顺着于谦的话接了下去。

听见这话，于谦更加困惑：天子的后宫并无什么人，规范后宫的对象为谁？并且后宫为天子内事，也不该由外臣打理。恐怕是天子害怕自己夺权的试探之语。想到这里，于谦顿时跪地行礼：“此非微臣所敢言！”

朱祁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他在心里暗暗抽自己：叫你浑说！叫你浑说！如此冒犯之语，也是现在的于卿听得的？

“朕……一时失言。”天子结结巴巴地道了个歉，摆摆手示意于谦别往心里去，“于卿莫怪。”

“陛下哪里话。不过如果陛下想开选秀、增设后宫，也可以与礼部胡尚书沟通，臣掌管兵部，不便在此建言。”

“不，不……”天子赶紧摆手，“朕没有这个心思。方才是朕一时失了口，于卿只当是朕浑说，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臣只当没有听见。”于谦又施一礼，“日前兴安公公称陛下心绪烦乱，今日一见，陛下龙体泰然，微臣也就内心安泰了。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莫要烦忧啊。”

“多谢于卿。”朱祁钰端起一盏茶，只想赶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对话。有什么方法能把刚才这一段从于卿记忆里抹去么？舒良快来，救救朕！救救这胡说八道的朕！

当然，舒良此时正在宫外替天子办事，大约是不会听到天子的求救了。幸而于少保还算上道，看见陛下两腮发红，便猜到是因为刚才的谈话而颇感窘迫，也就行礼告退，留天子独自坐在乾清宫内，检讨自己的危险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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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谥号：

厉：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

炀：好内怠政曰炀；肆行劳神曰炀；去礼远正曰炀；逆天虐民曰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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