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铁皮屋顶的裂缝滴落,在水泥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陆川站在前任主管办公室门前,那把黄铜钥匙在他掌心留下深深的压痕。身后,三十多名园区工作人员站成半圆,等待新主管的第一道指令。
"都去工作吧。"陆川说,声音比想象中沉稳。
人群散去后,只剩下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原地没动。小林穿着过大的蓝色T恤,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13岁少女的身形在宽大衣服下几乎看不出任何曲线。她盯着陆川手中的钥匙,眼神复杂得不像个孩子。
"进来。"陆川推开门,没有看她。
办公室比记忆中更狭小。一张掉漆的木质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铁皮文件柜,角落里是那张沾着可疑污渍的沙发——陆川太清楚那上面发生过什么了。雨水从窗框缝隙渗入,在墙面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小林熟练地拿起抹布擦拭桌面,动作麻利得像做过千百次。事实上,她确实经常被前任主管叫来"打扫卫生"。陆川看着少女弯曲的脊椎,突然想起九年前那个冬夜,他在孤儿院接到小林,把她接到家里。
"从今天起,你搬出集体宿舍。"陆川打开文件柜,背对着她说,"住我隔壁的单间。"
小林的手停顿了一下:"其他人会说闲话。"
"让他们说。"陆川转过身,发现小林正仰头看他,那双过于成熟的眼睛里闪烁着警惕的光,"你是我的养女,这是事实。"
这个称呼让两人同时绷紧了身体。九年来,"养父女"是他们之间最虚伪也最真实的谎言。陆川带走小林不是为了拯救她,而是为诈骗集团培养工具;小林留在陆川身边不是为了亲情,而是因为没有选择。
"我去工作间了。"小林放下抹布,转身要走。
"等等。"陆川从抽屉里取出一部新手机,"拿着,只存了我的号码。"
小林接过手机,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陆川的手。这个细微的躲避动作让陆川胸口发紧。曾几何时,这个女孩会扑进他怀里撒娇,会在他生病时用小手摸他的额头。那些虚假的温情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许是从他第一次让她接诈骗电话开始,也许是从他亲手送走叶苗那天开始。
工作间是栋长条形铁皮屋,里面排列着四十个简陋隔间。八十个8-15岁的孩子两人一组,一个负责打电话,一个负责记录信息。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泡面味和廉价消毒水的气息,几台旧风扇无力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目标情绪激动时,要用哭声,记住,越突然越有效。"小林站在一个瘦小男孩身后指导,声音轻柔得像在讲睡前故事。
陆川靠在门框上观察。工作中的小林像是变了个人——肩膀舒展,眼神专注,声音能随意切换各种年龄和情绪状态。她是园区最优秀的"业务员"之一,上个月个人业绩占了全园区的15%。
"主管。"小林发现了他,立刻恢复那种公事公办的表情,"阿杰又垫底了。"
陆川走向最后一排。11岁的阿杰看到他,瘦小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这孩子已经连续三周业绩不达标,按照规矩应该送去"矫正中心"——那个被称为东区的灰色矮楼。
"打一个给我听。"陆川命令道。
阿杰颤抖着拨通电话,用假声扮演一个遭遇车祸的孙子。太做作了,连陆川都能听出破绽。第三次尝试时,阿杰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真实的哭腔。
"东区。"陆川宣布,声音冷得像铁。
阿杰扑通跪下,抱住陆川的腿:"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学小林姐姐的技巧,我..."
"带他去东区。"陆川对小林说,避开阿杰绝望的眼神。
小林拽起哭闹的男孩往外拖。陆川看着他们穿过雨中的操场,突然想起五年前,小林第一次业绩不达标时,前任主管也是这样命令他把小林拖去东区。那天晚上,当他从东区接回高烧不退的小林时,女孩在昏迷中一直喊"爸爸",而他用湿毛巾擦着她滚烫的额头,第一次感到心脏被撕成两半的疼痛。
"主管?"助手阿泰的声音把陆川拉回现实,"总部来电。"
红色电话的听筒搁在桌上,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陆川深吸一口气才拿起它。
"陆川。"电话那头是总部吴总沙哑的声音,"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听说你刚送了人去东区?"
"是的,一个连续不达标的孩子。"陆川回答,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小林已经回来了,正站在工作间门口拧干湿透的衣角。
"做得好。"吴总笑了,"记住,在这里,心软就是自杀。周五的货准备好了吗?"
陆川的胃部一阵绞痛。周五要"出货"的是五个年龄偏大的孩子,他们已经不适合电话诈骗工作了。
"准备好了。"他说。
挂断电话,陆川发现小林不知何时站在了办公桌前,手里捧着热茶和业绩报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在文件上,晕开了几个数字。
"去换衣服。"陆川皱眉,"会感冒。"
小林放下文件转身要走,陆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少女的皮肤冰凉,脉搏在他指尖下快速跳动。
"你恨我吗?"陆川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小林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头:"恨你需要太多感情了。"她轻轻抽出手,"在这里,感情是奢侈品。"
夜幕降临,园区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陆川坐在办公桌前审核文件,小林则在隔壁小房间整理物资清单。凌晨两点,当陆川终于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时,发现小林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支笔。
少女的睡颜稚气未脱,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陆川轻轻抱起她,惊讶于她的体重如此之轻。小林在梦中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发丝间飘来淡淡的肥皂香。
"爸爸..."她含糊地呢喃。
这个久违的称呼像刀一样刺进陆川心脏。他僵在原地,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怀中的少女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是他亲手将她培养成优秀的骗子,也是他亲手摧毁了她本该有的童年。
轻轻将小林放在床上,陆川站在窗前点燃一支烟。雨已经停了,月光照亮东区那栋灰色矮楼。阿杰正在那里接受"矫正",就像五年前的小林一样。这种轮回让陆川感到窒息——他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而小林则成为了年轻时的他自己。
手机震动起来,是总部发来的加密邮件。陆川扫了一眼内容,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下周将有一批新"员工"到货,全是6-8岁的幼童,需要提前准备住宿和培训计划。
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爬上了铁丝网。陆川掐灭烟头,看向熟睡中的小林。少女蜷缩成胎儿姿势,手指无意识地抓着枕头,像个真正的孩子。在这一刻,陆川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绝望——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明明有能力改变什么,却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轻轻关上房门,走向办公桌,开始起草幼童培训计划。太阳升起时,他将再次戴上主管的面具,而小林也将变回那个完美的诈骗工具。这是他们共同选择的道路,也是唯一熟悉的生存方式。
在这个由谎言构建的王国里,真实的情感是最危险的奢侈品,而"父女"这个称呼,则是他们之间最痛的伤口,也是最深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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