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的太阳总是毒辣,即使到了下午四点,铁皮屋顶仍然散发着灼人的热气。陆川站在西区仓库门口,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下巴处悬了片刻,滴在水泥地上,瞬间就被蒸发殆尽。
他今年二十二岁,眼角却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园区的生活催人老,特别是对他这种不上不下的小头目而言——既要应付上面的压力,又要管住下面的手脚。
"小林,三号房的米还剩多少?"陆川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朝仓库里喊道。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货架后面钻出来,手里拿着登记本。小林今年十三岁,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只有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还剩十二袋半,昨天领走了三袋。"小林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按现在的消耗速度,最多撑两周。"
陆川皱了皱眉。园区最近新来了一批"员工",物资消耗比预期快了三成。他蹲下身,视线与小林平齐:"从明天开始,每人配额减百分之二十。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运输车在路上耽搁了。"
小林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她做这些事已经很熟练了,自从陆川把她从东区带过来,已经过去了八个月。那时候她刚被转卖到园区,因为识字又机灵,才没被直接扔进诈骗组。
"叶苗呢?"陆川环顾四周,没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在后面的空地上玩石子。"小林指了指仓库后门,"我让她别跑远。"
陆川"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小林的头发。这个动作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条狗,也是这么乖顺地让他抚摸。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阵不舒服,手也缩了回来。
"今天有你的班,六点到八点。"陆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点上,"目标资料放在你桌上了,记得先熟悉一下。"
小林抿了抿嘴唇,眼睛里闪过一丝抗拒,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转身走向货架深处,瘦小的身影几乎被堆积如山的纸箱吞没。
陆川深吸一口烟,让尼古丁在肺里转了一圈才吐出来。他知道小林不喜欢做诈骗,但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能选择自己做什么。能活着就已经是幸运了,更何况他还给了她一个相对轻松的岗位。
仓库后面的空地上,五岁的叶苗正蹲在地上摆弄几颗鹅卵石。她把这些石头排成一列,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给它们上课。阳光照在她稀疏的头发上,泛出淡淡的金色。
"苗苗。"陆川叫了一声。
小女孩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陆哥哥!"她跳起来,像只小鹿一样蹦到陆川面前,手里还攥着一颗最光滑的石头,"你看,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它最听话了!"
陆川弯腰把她抱起来,叶苗轻得像个布娃娃。他记得小林刚来时也这么轻,现在总算长了点肉。
"今天学了什么?"陆川问。
"小林姐姐教我认字了!"叶苗骄傲地宣布,"我会写'大'和'小'了!"她用食指在陆川手心里比划着,痒痒的触感让陆川忍不住笑了。
"真聪明。"陆川把她放下来,"去玩吧,别跑出栅栏。"
叶苗点点头,又跑回去继续她的"教学"游戏。陆川看着她的背影,胸口泛起一阵钝痛。叶苗是上个月才来的,原本是要分到其他组,他不知怎么的,就向主管申请把她要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小林刚来时,也许只是因为那天他喝多了。在这个鬼地方,做决定不需要太多理由。
回到办公室,陆川翻开今天的业绩报告。数字不太好看,特别是东区,连续三天没开单了。主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昨天还暗示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要"换血"。
陆川知道"换血"是什么意思。上个月东区就换过一次,三个组长被带走后再也没回来,新换上来的都是主管的亲信。他掐灭烟头,拿起电话拨通了西区A组的号码。
"今天加个班,把上周那个'养老理财'的名单再筛一遍,重点攻70岁以上的。"他停顿了一下,"告诉兄弟们,开单的我个人再奖五百。"
挂掉电话,陆川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半了。他起身走向宿舍区,路上遇到几个刚下工的"员工",他们见到陆川都低着头快步走过,没人敢与他对视。
宿舍是简易板房,隔音极差,但比起大通铺已经算得上是"特权"了。陆川推开门时,小林正在给叶苗梳头发。
"今天这么早?"小林有些惊讶。她手里拿着半截塑料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叶苗打结的头发。
"来看看你们。"陆川靠在门框上,"六点不是有你的班吗?"
小林点点头:"我已经看过资料了,是个退休教授,喜欢收藏邮票。"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我准备用'限量版错票'的套路。"
陆川注意到她用了"准备"而不是"打算",这说明她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小林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她懂得如何利用自己清亮的少女声音降低目标的戒心,又能准确把握谈话节奏,让对方不知不觉落入陷阱。
"别太有压力,"陆川说,"这个月西区业绩还行,你那边不开单也没关系。"
小林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梳理叶苗的头发:"我知道。"
叶苗仰起脸:"小林姐姐要去工作了吗?"
"嗯,"小林把最后一缕头发扎好,"你自己玩一会儿,我回来给你带糖。"
叶苗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
"真的。"小林看了陆川一眼,像是在寻求认同。陆川点点头,虽然园区小卖部的糖贵得离谱,但他不忍心打破小女孩的期待。
小林离开后,陆川坐在床边,看着叶苗摆弄一个破旧的布娃娃。这个娃娃不知是谁留下的,缺了一只眼睛,但叶苗把它当宝贝一样抱着。
"陆哥哥,"叶苗突然问,"小林姐姐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
陆川愣了一下:"她有吗?"
"有啊,"叶苗认真地点头,"特别是打完电话回来的时候,就像这样——"她模仿着小林的表情,眉头紧锁,嘴角下垂,活像个忧心忡忡的小老头。
陆川忍不住笑了:"那是因为她工作太累了。"
"哦。"叶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玩她的娃娃去了。
陆川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思绪飘远。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小林时的情景,那时她刚被转卖到园区,瘦得皮包骨头,但眼睛里有一股倔强,不像其他人那样死气沉沉。也许正是这一点打动了他,让他向主管申请把她调到自己手下。
当时主管笑得意味深长:"怎么,看上这小丫头了?"
陆川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她识字,脑子快,放诈骗组浪费了。"
主管拍拍他的肩:"随你便,不过记着,在这里养宠物是要付出代价的。"
现在想来,主管说得没错。养小林确实付出了代价——更多的责任,更多的风险,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而现在又多了个叶苗,简直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陆哥哥,讲故事!"叶苗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腿上,手里举着一本破旧的图画书。这是小林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缺了好几页,但叶苗百看不厌。
陆川翻开书,开始讲那个他已经讲了无数遍的童话。叶苗靠在他怀里,安静地听着,偶尔插嘴问个问题。这一刻,恍惚间陆川几乎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哥哥,在给妹妹讲故事,而不是在缅甸的一个诈骗园区里,用谎言养育着两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
故事讲到一半,门被推开了。小林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手里攥着一包水果糖。
"怎么了?"陆川合上书。
小林摇摇头,把糖递给眼巴巴的叶苗:"没事,就是有点累。"
陆川知道她在说谎。小林每次完成一单诈骗后都会这样,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曾经无意中听到她打电话,那甜美的、充满希望的声音与她平时的冷静判若两人。挂断电话后,她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吃饭了吗?"陆川问。
小林摇头:"食堂关门了。"
陆川叹了口气,起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电炉和一包方便面:"我这儿还有点存货。"
小林熟练地接过来,开始烧水。叶苗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糖纸,把一颗橙色的糖果塞进嘴里,幸福地眯起眼睛。
"慢点吃,"小林轻声说,"别噎着。"
陆川看着这一幕,胸口那种钝痛又来了。他知道这种生活是畸形的,是不该存在的,但在这个罪恶之地,这已经是他们能拥有的最接近"家"的东西了。
方便面的香味很快充满了狭小的房间。小林把面分成三份,最多的给叶苗,其次给陆川,自己留了最少的一份。
"我吃过了,"陆川把自己的碗推给小林,"你多吃点。"
小林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陆川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谎言。园区食堂六点就关门,他根本没时间去吃饭。
三人沉默地吃着面,叶苗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叹息声。窗外,园区的探照灯亮了起来,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惨白的光柱。远处传来隐约的争吵声,接着是一声闷响,然后归于平静。
在这里,这种声音再平常不过了。
"对了,"小林突然说,"我发现仓库的米少得有点不正常。"
陆川抬起头:"什么意思?"
"按照记录,应该还有十二袋半,但我今天清点时发现只有九袋。"小林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有人偷米,或者......"
"或者上面在囤货。"陆川接上她没说完的话,心里一沉。如果上面开始囤积粮食,通常意味着园区准备接收大批新"员工",或者——更糟的情况——准备应对封锁。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好兆头。
"明天我再去查查,"陆川说,"你先别声张。"
小林点点头,继续低头吃面。叶苗已经吃完了,正舔着糖纸上的残渣,对大人间的谈话毫无兴趣。
陆川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思绪万千。在这个地方,生存是场永无止境的博弈,一步走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他收养小林和叶苗,本是想在这个人间地狱里保留一点人性,却不知不觉给自己戴上了更沉重的枷锁。
而现在,随着物资的异常减少,新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陆川不知道这次他们能否安然度过,只知道在这个地方,仁慈和软弱都是致命的奢侈品。
咬痕的爱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