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力补给

月光漫过珠江公园的榕树气根，在谷京陌卧室的玻璃上凝成细碎银斑。

整栋灰白色意式别墅像座沉默的孤岛，下沉式庭院里未开封的威士忌在恒温酒窖泛着冷光，雪茄廊铜制通风口溢出淡淡橡木香。这是他常住的房子，比其他几栋多少更有些，人味。

这些价值百万的收藏品，永远比主人先一步触碰黎明。

他蜷缩在床里，手腕内侧的旧疤被真丝摩擦得发痒，夜长梦远，难以安稳。

那是十四年前在地下拳场留下的，当时裁判用美工刀划开他血糊的拳套，举起他的手宣布这个高中生靠违规肘击赢了三千块学费。那天，他给自己买了盒焦糖布丁，很甜，很甜，也很苦。

水泥地面的寒气穿透薄底布鞋，谷京陌抱着二手教材穿过校门，二手的，笔记多。

晨雾里"清宗中学"的校牌斑驳发灰，像极了昨夜拳场更衣室剥落的墙皮。

他低头避开同学打量校服的目光，深蓝色运动服左胸绣着上届学长名字，被他用黑线缝成歪扭的墨点，明晃显眼，格格不入。

食堂蒸汽在眼镜片凝出水雾，搪瓷碗里咸菜拌粥晃出涟漪。每口咸菜，必须和着三口粥才肯吞下，这是他的一日三餐。

数学老师席玉端着餐盘坐下时，谷京陌正用铅笔头演算最后一道导数题，饭可以等等，但题不行。

“又吃这个？”她推过来半份叉烧，油花在习题册洇出透明圆斑。

“年级第一的脑子需要糖分。”

“谢谢老师，我已经吃饱了。”

“给我吃，不然待会别上我的课，题也不要问了。”

“我…”

他咀嚼得很慢，叉烧甜味混着喉间血腥气。

昨夜擂台上那个纹身男人吐着血沫咒骂，裁判数到八秒时，谷京陌正盯着观众席闪烁的老旧霓虹灯牌默背《滕王阁序》。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拳风扫过耳际的瞬间，他想起今天要交的物理竞赛报名费，要五块钱，省着几天也不一定能凑够，还是在台上挨两拳来得快。

图书馆顶楼杂物间成了他的秘密基地，节能灯管接触不良的嗡鸣里，谷京陌就着应急灯预习大学微积分。不用打工的日子，这里是最好的归处。

褪色的窗帘缝隙中漏进篮球场喧闹，他解开缠手的纱布，虎口裂痕在草稿纸拓出的图案如同血色函数图像。他也喜欢打篮球，很喜欢，也很会，但他没时间，也不敢去。

窗台上的蚂蚁搬运着饼干碎屑，像极了他藏在铁皮盒里的一颗颗硬币：五毛钱公交、两块打印费、十五块二手校服...规划慎密。

窗外幻似传来珠江游轮的汽笛声，谷京陌在冷汗浸透的床单上痉挛着摸向床头柜。电子钟显示03:47，安眠药瓶标签被撕得只剩"每日最多两粒"的残角，他不怕，一点都不怕，为什么会梦到？

他干咽下第四粒药片时，瞥见落地镜里自己后背，那道从肩胛骨斜劈至腰际的旧疤，在月光下宛如一道生锈的剑，不疼，是假话，也是真话。

都是当年。

铁笼顶端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谷京陌后撤半步，鼻血滴在对方纹着关公像的胸膛上，刚刚狠狠地挨了一拳。

绰号“刀螂”的泰拳手甩了甩手腕铁链，金属反光刺痛他肿胀的眼睑。

这是地下黑市默许的潜规则，给赔率高的选手加件凶器，这样更有看点，观众席爆发出更高亢的嚎叫。

第四回合铃响。

他舔了舔开裂的嘴角，咸腥味混着刚才吞下的葡萄糖粉泛起铁锈味，裁判怕他死给的，来历不明，抓着一把就往嘴里塞。

刀螂暴起，铁链抡出的弧光像条银蛇，他本能地缩颈滚地，后背却传来冰凉的刺痛。

观众席炸开欢呼，有人用粤语大喊：“撕开那学生仔！”

铁链倒钩刮过肩胛骨的瞬间，谷京陌想起上周收二手校服的场景。

毕业班学长把运动服按在水泥地里，对于年级第一，不需要怜悯。

“五十块，要就拿走。”

此刻那件校服正塞在场外帆布包里，拉链头贴着清宗中学的校徽。

疼痛顺着脊柱向下蔓延时，他恍惚听见席玉在讲台敲黑板。

“动能定理公式都记牢了？”

刀螂的膝盖压上他后颈，铁链缠绕住腰腹，很紧，他要喘不过气了。

谷京陌的太阳穴抵住地面，透过铁网看见记分牌上的血手印，那是上个月被担架抬走的越南拳手留下的。

倒计时电子音仿佛从水下传来，他数着观众跺脚的节奏，在刀螂俯身勒紧铁链的刹那，猛然向后肘击对方喉结。

软骨碎裂声被淹没在潮水般的喝彩中。

谷京陌翻身滚出绞杀圈时，后背黏腻的液体已浸透裤腰。

刀螂捂着喉咙干呕，裁判高举的右手却迟迟不落下。

庄家需要制造更多悬念。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背后伤口像被人泼了滚油，每块肌肉都在尖叫。

观众席有人掷下啤酒瓶，玻璃碴溅在他脚边，折射出无数个破碎的、十七岁的自己。

当刀螂抡起铁链做最后一击时，谷京陌突然笑了。

他迎着冷光冲刺，在铁链即将劈中面门的瞬间矮身滑跪，手肘精准撞向对方膝盖内侧旧伤。

杀了你，他几乎没有理智可言。

这次他听见了韧带断裂的脆响，像极了晨读时掰断的铅笔芯。

裁判终于吹哨的瞬间，谷京陌瘫坐在自己蜿蜒的血泊里。

后背伤口从右肩胛骨斜劈至左腰，皮肉外翻如咧开的嘴。

庄家扔来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纸币，最外层的百元钞黏在他锁骨的血痂上，原来血都干了。

他用牙齿撕开帆布包，校服内袋掉出半块融化的巧克力——那是陈老师塞在他手心的“脑力补给”。

更衣室镜子里，那道伤口像条暗红色蜈蚣，蛰伏在少年单薄的脊梁上。

谷京陌用校服袖子包扎时，发现血水已经洇透了“清宗中学”四个刺绣小字。

门外传来庄家的催促。

“学生哥要不要加赛？下注的老板说再加三千...”

他抓起书包冲向夜色，后背每道褶皱都在渗血，仿佛背着无数个自己在狂奔。

智能家居系统感应到异常心率，酒窖恒温器发出蜂鸣警报。

谷京陌想把脸埋进冰镇香槟桶，气泡炸裂声与十四年前擂台观众的嘶吼重叠，他不想再听。

别墅地暖系统温柔舔舐他脚踝时，他忽然想起席老师退休前送的那支英雄钢笔：笔帽刻着“知识是永不背叛的盔甲”，此刻正锁在保险柜底层，与瑞士银行金条共享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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