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的浊浪啃噬着千疮百孔的船板,何永志的掌心早已血肉模糊,肩头的箭伤时时传来剧痛,痛得他直冒汗。
四天五夜,他们像片枯叶般在江心打转——西江的浊流倒是湍急,偏生撞上顶头的东南风,刮得舢板吱呀作响。帆早收了,只剩四柄残桨在浪里徒劳地划着,每划三丈就要被风推回两丈。偶尔雷雨前掠过一阵西南风,他们便如饿虎扑食般扯起帆索,可不等跑出二里地,那风又转回东南向,帆布顿时瘫软如死鱼鳔。
“又转回来了...”小七突然嘶声道。何永志抬头——左岸那棵被雷劈成爪形的老榕,枝丫正勾住半片残帆,正是他们昨日被迫弃掉的。
第六日晌午,险峻的羚羊峡终于迫近眼前。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劈,将江水挤成一条暴怒的蛟龙。
“低头!”
崖顶火光一闪,何永志猛扳船舵。炮弹擦着船尾炸开,掀起的水浪险些把这破船拍翻。
何永志道:“大家小心了,沿途的清妖得到消息,已经沿岸设防了,而此处地势狭窄,我们直接在他们的炮火笼罩之下。”
“咳咳...这帮...狗官...”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蜷缩在船头,每咳一声脸色就白一分。官村之战时,短暂的白刃战时那记透心枪虽没要命,却让他胸口总是闷痛,说话都断断续续接不上气。
老黄扯下汗巾浸湿,按在少年起伏不定的胸膛上:“小七,慢些喘,越急越痛。”布巾下传来细微的"嘶嘶"声,像是漏气的风箱。
清军的炮火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炮弹在江水中炸起冲天水柱,水花夹杂着泥沙飞溅,将整个江面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之中。炮火连天,爆炸声震耳欲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炮火的轰鸣中颤抖。
何永志紧紧握住船舵,身体随着船身的摇晃而剧烈晃动。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警惕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危险。炮火的轰鸣声中,他听到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一声。他猛地回头,只见一名兄弟捂着腹部,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显然是被流弹击中了。另一名兄弟则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显然是眼睛被飞溅的碎片击中,惨不忍睹。
“快!快!稳住船!”何永志大声喊道,声音几乎被炮火的轰鸣声淹没。他一边努力稳住船舵,一边朝着小七和老黄喊道:“快去给他们包扎,快!”
众人艰难地驶离了羚羊峡,河道又逐渐变宽了,清军的炮火也打不到了,但后面追击的清军却越来越近了。
何永志目光扫过船舱——阿成捂住右眼,痛苦不已;老赵腹部的弹伤更是骇人,每次喘息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
材料有限,简单给受重伤的二人处理了伤势之后,三人累的瘫坐在船上。
"老赵怕是不成了。"老黄压低声音,"阿成若再找不到大夫..."
第六日薄暮,西江的浪头忽然变得温吞。船板缝隙渗出的血水不再被急流冲散,而是在船舱里积成黏稠的浆。
老赵的尸体已经凉透了。何永志盯着他腹部的血洞——那枚铅弹绞烂了肠子,最后从后背穿出时,带走了他最后一声叹息。
“船撑不住了。”阿成摩挲着千疮百孔的船帮,被火药灼瞎的右眼还渗着脓血。岸上每隔半里就有火把游动,像一条吐信的火蛇沿着江岸蜿蜒。
小七突然剧烈咳嗽,捂着胸口蜷成虾米。胸口的伤口虽已包扎,但并没有加压,刚包扎时还好,现在又回到包扎之前的样子了,伤口处传来的嘶嘶声仍旧像漏气的风箱一般。
“弃船。”何永志突然扯下残帆,“趁天黑游到对岸去。”
老黄猛地抬头:“可小七和阿成——”
阿成道:“我没事,一只眼睛不影响我游水。”
"给小七的胸口处重新包扎一下,扎紧点!他气不足,我背他。"何永志已经扯开衣带,"老黄,你帮帮阿成,他一只眼睛不方便看路,你拖着走阿成走。清妖追得紧的很,我们管不了老赵的尸身了。"
老黄犹豫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何永志的决定是对的,敌人黑夜中看不见他们是否在船上,正好可以掩人耳目。他知道这很对不住老赵,但老赵已死,带着他的尸体也无益处,还多增添了一份危险。他迅速走到小七身边,解开他胸口的绷带,重新包扎。这次,他尽量把绷带扎得更紧,希望能止住伤口的漏气声。小七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呼吸也越发急促,但他还是紧紧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好了,小七,你忍忍。”老黄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何永志已经把残帆扯了下来,将它绑在身上,准备用来在水中保持浮力。他走到小七身边,蹲下身子,让小七趴在他的背上。“小七,你抓稳了,我背你过去。”何永志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小七微微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抓住何永志的肩膀。他的身体因为伤口的疼痛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退缩。
阿成也已经准备好,他把老赵的腰带系在腰上,老黄则紧紧握住腰带的另一端。“阿成,你跟着我,别走丢了。”老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关切。
“放心吧,老黄,我不会拖后腿的。”阿成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他的声音依然坚定。
夜色渐渐降临,江面上一片漆黑。何永志背着小七,率先跳入水中。冰冷的江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头顶,但他很快浮出水面,开始朝着对岸游去。老黄和阿成紧随其后,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凭借着对江水的熟悉和彼此的信任,艰难地朝着对岸游去。
江水湍急,不时有暗流涌动,但何永志没有丝毫犹豫。他咬紧牙关,拼命划动着手臂,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小七的呼吸越来越弱,但何永志没有放弃,他知道,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兄弟。
终于,在经过漫长的挣扎后,他们看到了对岸的轮廓。何永志拼尽全力,朝着岸边游去。他的手臂已经酸痛无比,但他的意志依然坚定。老黄和阿成也紧紧跟在后面,他们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终于靠近了岸边。
何永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小七背上了岸。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没多久,老黄和阿成也艰难地爬上了岸。
上岸之后,何永志这才发现,此处正是思贤滘渡口,而在下游二三里的地方,有一座慈云庵,庵里的主持妙心师太最是慈悲心肠,定然不会见死不救。自己何不去求助于她?虽然可能会因此连累妙音师太和慈云庵,但这种情况下他也别无他法了。
几人走得极慢,短短二三里的路程,他们走了近半个时辰。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村落飘来时,几人终于蹭到了慈云庵的山门前。
何永志抬头看了看山上的古刹,搀起小七,一步一步沿着台阶往上走,老黄牵着阿成,仅仅紧紧的跟在后面。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到达了慈云庵门口。
何永志抬手轻叩门环,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越。不多时,庵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尼姑的脸。月光下,她的眉眼如画,却带着出家人特有的沉静。
“小师父,”何永志强撑着左肩的伤势,抱拳行了一礼,声音沙哑却恳切,“深夜惊扰,实在罪过。只是我等几人受了重伤,无处可去,还望师父慈悲,行个方便。”
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互相搀扶的几人。小七靠在老黄肩上,面色惨白如纸,胸前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阿成独臂扶着门框,被火药灼伤的右眼狰狞可怖;老黄则是手臂和小腿中箭,未伤及要害。
小尼姑手中的灯笼剧烈一晃,光影在青砖地上碎成惊慌的斑点。“施主快随我来!”她一把推开庵门,缁衣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沉香味。
外庵的禅房里,何永志扶小七躺下,小尼姑飞快的朝内庵跑去,何永志知道,她这是去找妙心师太了。
内庵的帘子突然无风自动。
青布帘被一只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挑起,菩提念珠在腕间沙沙轻响。妙心师太立在灯影交界处,僧衣下摆还沾着几片翠绿的艾叶,袖口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显然深夜仍在炮制药材。
“静怡,”师太声音沉静如古井,“可是又有伤者上门?”
小尼姑静怡双手合十,指尖微微发颤:“师父,来了四位施主,其中两人伤势危重”月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映出细密的汗珠。
妙心师太手中念珠轻轻一顿。
“静慧,”她转向内室,声音不疾不徐,“将今日采的紫珠草、白及都熬上,再取一坛陈年米醋。”
转回头时,师太的目光在静怡染血的衣襟上停留一瞬:“静怡,随为师去看看。”
她迈步时,僧鞋碾碎了一片落在地上的艾叶,清苦的药香顿时在廊下弥漫开来。
妙心师太指尖轻按小七肋间,忽然抬头:“这伤处理得妥当。”她声音如古琴泛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五十余岁的面容依稀可见当年艳色——柳叶眉下,一双凤眼仍清亮如星,只是眼角细纹里已盛满禅意。
“压住创口,防止它破的更大,做得极好。”师太指尖在小七胸前轻划一圈,“当年老身见个西洋郎中,用空心针引出胸中滞气...”她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什么往事,腕间菩提子轻轻相撞。
何永志挠挠头,讪笑道:“其实,我也是瞎搞的,我见他喘不过气来,又听他呼吸时胸口漏气,就想着把他压紧些,压紧之后,他就舒服多了。”
“静怡,”师太的指尖在小七锁骨下两寸轻轻一按,“去取药柜第三格的桑皮纸包——内有两根鍉针,煮上一盏茶时分。”
何永志见那银针长约三寸,中空如苇管,不由蹙眉:"师太这是要..."
“道光二十二年,”师太忽然抬眸,眼尾细纹里藏着锐光,“广州十三行有个英吉利医士,曾用此法救治过火器伤。”她将银针在烛焰上缓缓转动,“老衲亲眼所见,鍉针入胸,滞气尽泄。这位小施主虽不是火器伤,但亦是同样的胸中滞气,此法可行。”
静怡捧来药汤,妙心师太二指捏针,快如蜻蜓点水,银光一闪便刺入小七肋间。
“嗤——”
小七胸腔里传出声如裂帛的嘶鸣,面色瞬间好多了。何永志见师太妙手行针,针到病除,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
“静怡,去看看静慧的药熬好了没有?”妙心师太的银剪停在阿成眼前半寸。
揭开染血的布条,右眼处的伤口狰狞外翻——火药灼烧的痕迹如蛛网般辐射,焦黑的眼皮黏连在塌陷的眼球上。原本该是瞳孔的位置,如今覆着一层浑浊的灰白色薄膜,像蒙了层变质的鱼鳔。
“火药入目,最忌沾水。”师太指尖轻触伤口边缘,阿成立即浑身绷紧。那眼球周围的皮肉已泛起不祥的青紫色,细小的血管如蛛网般凸起,却不见脓液,只有少许黄水从眼角渗出。
静怡递来的药碗里,陈醋混着捣碎的白及粉散发出刺鼻气味。师太突然用银簪挑开黏连的眼皮——
“咯啦”。
何永志听见轻微的碎裂声。阿成眼球表面那层灰膜竟龟裂开来,露出底下被火药熏黑的巩膜,活像颗烤裂的栗子。
“江水把火药毒锁在里头了。”师太声音沉了下去。她从药柜取出一支细竹管,管口磨得极薄:“要剜。而且……”
何永志的拳头狠狠砸在药柜上,震得瓷瓶"叮当"作响。阿成那只炭黑的眼球在烛光下泛着死寂的光,像在嘲弄他的决断。
"是我的错..."他嗓音嘶哑,"若不下水——"
“施主,船小浪急,再加上炮火袭击,这位施主眼中早已进水。”妙心师太突然按住他颤抖的手腕。
她指向佛龛前摇曳的灯焰:“这盏长明灯,燃的是人鱼膏。”见何永志怔忡,师太轻声道:“《搜神记》有载,人鱼膏火,遇风雨不灭。可若执着护灯,反倒会灼伤自己。”
蒲团上的阿成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师太转身执起竹管,管尖在火焰上掠过:“江水里泡过的火药毒,比野狼的牙更凶险。迟迟不治...”她手腕一沉,竹管精准刺入角膜,“同样是死。”
随着"嗤"的轻响,一股黑血顺着竹管涌出,在桑皮纸上晕开狰狞的图腾。
处理好二人重伤二人后,妙心师太继续给何永志及老黄治疗。
烛火摇曳间,妙心师太的银剪在何永志肩头伤口处一顿。
“那位眼伤的施主...”她声音轻得像香炉里将散的烟,“最多熬到五更天。”
何永志膝头一软,青砖地的寒意透过单裤刺入骨髓。他虽与阿成未相识多久,但这几日食宿同船,风雨同舟,是过命的交情,如今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小兄弟命在旦夕,何永志心中悲痛不已。
“师太!”静慧突然撞开禅房门,“山门外...官兵举着火把...”
铜磬“嗡”地一声长鸣。何永志重重叩首,额头砸在青砖上:“弟子罪该万死!这便去引开——”
师太扶起何永志,柔声道:“好孩子,你既已到此,必是佛主的安排,你无须担心,我去会会那官兵。”
一双苍老却温暖的手突然托住他的肘弯。妙心师太的僧袖拂过他的面颊,带着陈年艾草的气息:“好孩子,你既已到此,便是佛主的安排。”她的声音像浸了三十年的陈皮,苦涩里透着温厚,且安心。
静慧手中的烛台忽然一晃。火光跃动的刹那,何永志看见小尼姑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影——那弧度,像极了三年前就已沉江的陆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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