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安清晰地记得,距离那次会谈,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收购的手续进行得八九不离十,这意味着爱德华·伍德和他将同时失业。
此刻爱德华正和伊可尔一并收拾着物件,东西不多,但却是一个搬出,一个搬入。
根据条例,下个月,伊可尔将晋升成为总经理的秘书,职位高过爱德华。
但他现在仍然是优先帮助爱德华整理资料,等到行囊收拾完毕后,才重新着手自己的升职计划。
就这态度来说,也怪呢,早该升职了。
“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行啊!”爱德华在得知情报后,爽快地拍了拍伊可尔的肩膀。
“先生多赞了,不论在哪,我都不会忘记我们的情谊的。”
伊可尔说的话比之前多多了,也可能是因为达利安本身少见。
“不用了,在经理面前少提我的事情吧,公司结构变了,免得影响自己。”
爱德华故意“唉”的长叹一声,露出一副释然的样子。
“哈哈哈……”
真正的心情也应该只有自己才懂吧。
在把自己的东西拾掇完后,爱德华深呼吸了几次,有些打颤地靠近办公桌。
黑发女孩正坐在那里,没有在画画——在半个小时前达利安的提醒之下,她才结束了绘画,只是对着先前的画在端详。
——达利安先前对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有多重要?她漫不经心地写下。
回应她的就是接下来办公室的整顿和半个小时的寂静。
“小米拉?”
“什么事?”米拉即刻拿起桌面上的一张纸。
“你……”
爱德华犹豫着,眨眨眼睛,抿着嘴欲言又止。
“你刚才画的什么呀?”
“刚刚没有画画。”米拉举起放在桌上的另一张卡纸。
看起来她在这半个小时内也没有闲着,桌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卡纸。
“那——昨天呢……?”
“昨天画了。”
米拉露出了一副不解的神情,所谓的大事就是这个吗?
爱德华知道这段对话毫无营养,只是想缓解下气氛,为什么自己这么紧张?
“我想说……”如果她真讨厌自己会不会更好点,这样至少事情就会顺利一点。
内心五味杂陈,我亲眼喂着她长大……从那么小,到现在都要五年级了。
爱是什么,她曾经拿着老师布置的作业问我,我怎么说的来着?我自己好像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后面长大了,她走了,小米拉性格就越来越冷淡,看着她的变化,看着她冷漠的回应,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人。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经常在梦里梦到,我们三个人曾经快乐又幸福的日子。
也许当初再多借点,可能我们的人生就都不一样了吧。
可是我真的借不到了啊。
现在事情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到底要怎么办?我欠女儿欠的实在太多,我不称职。
“小米拉,爸爸顶不住了。”
爱德华使尽浑身解数,终于说出这么一句,仅此一句,他仿若无骨,几乎要瘫软下来。
达利安招呼着伊可尔出门,门随后嘭的一声关上。
室内安静又空旷,东西已经搬走了,唯有两人沉默着。
他开始说,终于开始说,从最初的和平日子说起,说到几年前的变故,又说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他继续说,他不断地说,几乎呕心沥血,他只是想告诉米拉他的委屈,希望自己的女儿理解,不想被她讨厌。
你真自私啊,把这些足够能压垮一个成年人的事情传给一个未成年人,米拉听得懂吗,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你不要吓到她了,求求你自己,收住。
他又说到自己对女儿的安置,一点都不厚道,他后悔,后悔自己没对米拉多些补偿,后悔一切他莫及的事情。
在把想讲的事情倾泻出后,他几乎要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办公桌,脱力地站着,他又开始懊悔,自己不应该讲这么多。
咚咚咚……
感觉到额头被手指头敲了几下,爱德华无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黄色的卡纸。
“辛苦了。”
下一刻卡纸被取开,米拉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看不出情绪波动,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眉毛微弯。
似乎是觉得这些可能不够,她又伸出小手,在座位上踮起脚,直起身子来伸着手,在爱德华点缀着银丝的黑发上抚着,摸了摸。
米拉听懂了吗?看着她这双水灵灵的眼睛,他真希望答案是不,希望她只是看出了他的委屈,还是希望她什么也不要知道。
头顶上传来微小的温暖,在这一刻,他只希望这份温存永远不会离开。
“你会不会恨爸爸?”他嘴角挤出几个字,他还是问了,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自己最不想知道的事情,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
头上的触感忽然消失,爱德华忽然感觉到慌张,像是某种亲密关系的抽离,某种疏远,这一刻他变得比往常更脆弱,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女儿举起的是红牌还是绿牌,明明有了这份温存,他还是格外慌张。
深呼吸一口气,他抬起头,米拉举着一份超大的纸板,上面写着几个明晃晃的大字。
“不会,不哭。”
人啊,总是在后悔。
自己没走过的另一条路,因此变得闪耀而渺远。
我要是当初这么选就好了,人们会这么想。
选择另一条路的人们也这么想。
互相羡慕,互相后悔,两边的人都可以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面容。
事已至此,已是既定。
如果爱德华当初再拿出十万,二十万,也许她就不会死,小米拉也不会自闭。
很可惜,人无重头日。
但是爱德华忽然感觉到,这条路也并不是什么绝路。
至少米拉,他们父女两个,在此刻,心连心。
哪怕生活已经一团烂泥,混乱不堪,只要有希望存在,就好像也没什么了。
就像是窒息濒死的人在一线之间得救,忽然畅快呼吸的快感,爱德华所面对的终极问题,顷刻瓦解。
举着牌子的米拉感觉到手酸,刚把大卡纸给放下,就被一把环抱住,这个粗壮的胳膊绕着她,抱的实在太紧。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绷直,在意识过来之后,才缓缓弯曲,也同样抱住父亲的后背。
她从来都没有排斥什么。
每个人都是小孩,她早就这么觉得了。
她自己也是,那个穿白褂的哥哥也是,爸爸也是,帮爸爸干活的叔叔也是,妈妈也是。
是小孩就会幼稚,就会犯傻犯错。
——嗯,所以每个人都是小孩。
我猜妈妈不想让我因为这件事哭,所以我没有哭,妈妈我很乖的。
但有时候鼻子会很痛,酸痛酸痛的,我不想讲话,就好久都不说话。
现在又有点难受了,鼻子酸。
她不想去想这些东西,只是把自己的手再往里抱了抱。
在这之后。
在外头的达利安和伊可尔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个内敛一个严谨话少,聊天注定是折磨——办公室的门咔嚓一下打开了。
爱德华和米拉一并走出来,两人牵着手。
爱德华面露笑意,眼睛血红。
米拉右手拿着拉链拉不上的书包,里面装着一堆卡纸,有一个超大卡纸非常显眼。
“拜托你了。”爱德华走来,握住达利安的手。
这意味着什么,达利安也明白。
自己失了业,同时小屋里会多一个新成员。
他开始思考,自己能不能担负得起开支?
“达利安?过来一下。”
爱德华的声音传来,他一晃神,看到爱德华站在半开着的办公室门前,对他招招手,笑脸盈盈。
“你想要些什么吗?”
…………
今晚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夜。
达利安开着车,眼睛时不时看向后视镜。
后排的米拉把画板放在膝盖上,弯腰低着头画画。
当阿雅娜知道小屋里要多一个人的时候,她的表现比他猜测得还要惊讶。
每个人估计都没法忽然间接受现实。
但看在提前打过照面的份上,她应该能有些心理预期吧。
他从后视镜看到米拉为了画画,腰拱得跟虾一样弯,出声提醒:“坐好点嘛,身体还是很重要的。”
米拉不语,好吧,她真的一贯如此。
达利安不知道她画得怎么样了,还是问了问她的看法。
“你会害怕吗?——去我们的屋子住。”
身后传来不断的擦擦声。
他透过玻璃看着前方相对静止的车尾,又瞥了一眼后视镜。
“不。”卡纸写道。
“你现在方便吗?我们随便聊聊。”
“方便,好。”
“你对机器人感兴趣吗?”
“还可以。我看过科幻小说。”
“我们住处就有一个喔,它还会做饭,自学成才!”
“机器人都是根据程序运行吧。”
“不不不,我跟你说它不一样哦……”
“它叫萝卜。”
“名字很可爱。”
“它就是阿雅娜姐姐研制出来的喔,厉害吧?”
“阿雅娜姐姐平时也很和善的,你不用担心……”
一路上两人一嘴一纸板地聊了起来,达利安把房间里的大致情况给介绍了一下,尤其是自动式隐藏门,“听上去像在吹牛。”这是米拉原话,也算是为无聊的开车时间添了些彩头。
达利安顺便提起了MH-2——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提起了阿雅娜的猜想,同时表明自己创造机械之心项目的目的:研制出机器“人”。
“我不信。”可恶的小女孩用几个字就轻松地回应了达利安的宏伟蓝图,真可恶啊。
起初米拉还只是偶尔回应一两句,举着个牌子。在某次听到她把笔放下,长舒气之后,她的回应就频繁了许多。
不知不觉,车也快开到住处了。
“我们在这里下车。”达利安停车停到一块停车场,自动挡熄了火,便招呼着小米拉下车,她的行李还要拿呢。
“啪啪啪!”肩膀上忽然被重重的拍了几下,但还好不痛,达利安下一时刻回头,头差点撞上卡纸纸板。
“怎么了?”达利安上半身拉远一看,“帮我拍照给爸爸。”
米拉倏忽拿出一张A4纸,上面画着一株向日葵盆栽,窗外阳光射入,花瓣金光闪烁。
原来她已经画完了。
“这是有什么寓意吗?”达利安想伸手接过这画,却被米拉阻止了。
她从旁边座椅上又拿起一张。
“拍我。”
米拉抱着这幅向日葵盆栽画像,略歪着头,有些恬静地看着镜头。
“咔嚓——”
发送成功。
他又补充一句:“你女儿给你拍的。”
没多久,爱德华也传来了一张图片。
海上,海水涌动,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一轮圆月不带遮掩地白着,照亮了轮船的船边和拍摄者的手臂。
一月一向日葵,这两个人怎么说也没对上啊。
达利安不由得觉得好笑。
米拉见后,也露出了似纳闷似无语的表情。
夜里,他开着车,很快驶到家里。
说是大人,其实跟小孩也没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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