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知你竟懂得抚琴。”
张无忌皱了皱眉头,惊奇无比。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到峨嵋探望,连续十年,终未得见,直到今日方觅音而至,看到了隐身在白雾中的青衫女郎,素手纤纤,晶莹如玉,轻拨慢捻着身前的枯木素琴。
曲未终,弦已断,琴音难再续。
周芷若停手,百鸟群猴亦散,浅浅一笑。
周芷若:“你未曾听我一音,未曾品我一茗,未曾穿我一衣,如何知我懂我?”
人人只道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谁人知她擅琴,懂茶,工绣?
便是抚琴,烹茶,缝衣,谁人来听?谁人来品?谁人来穿?不过是笑谈罢了。
即使曾是未婚夫妻,他终究不了解她,也没有试图去了解她。
张无忌脸现愧涩“芷若…”
汉水如碧,芝兰依旧,却人事全非。
傲立峨嵋的女子仍然清丽绝俗,但眼眸里却没半分昔日的情感波动。
周芷若:“你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不在蒙古草原上和赵敏双宿双栖,逍遥快活,年年来我峨嵋作甚?”
周芷若:“你面目可憎,何必玷辱我峨嵋水月的超然脱俗?”
青山秀涩映得她脸白如雪,眼若一泓清冷之泉,似已穿透白雾看清了山下的一袭红衣,艳美娇媚。
是赵敏吧?张无忌上山,她在山下相候,年年如是。
不见,并非不知。
“这等罪名我岂敢担待?”张无忌面涩困惑,半日,方言道“我已经答应你今生今世都不和敏敏成亲,这么多年来,你还在恨我?”他和赵敏虽然双宿双飞,但始终有实无名。
周芷若:“恨?”
周芷若抱琴出雾,倩影渐渐清晰,立在张无忌跟前。
周芷若:“恨?张无忌,你不配。”
“芷若?”曾几何时,温柔斯文的她言语竟尖刻如斯?
周芷若:“朱元璋称王,群雄并起,你却避世独善其身,是为不忠。”
周芷若:“你父母自刎,仇人逍遥,你却不思报仇雪恨,是为不孝。”
周芷若:“濠州拜堂时,天下皆知,你却弃婚转身离去,是为无情。”
周芷若:“大战光明顶,六派遇难,你却倾心罪魁祸首,是为无义。”
周芷若缓缓转身,抬头遥望峨嵋金顶。
山风乍起,吹得她娇柔的身子摇摇晃晃,衣袂飘忽,轻灵无比。
一身冰雪气质冷冽到了极致,声音如水激寒冰风动碎玉。
周芷若:“如此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怎值我汉家儿女再相见?”
张无忌喟叹“你若非恨我,你何必强加罪名于我?”
日将出,云雾渐散,霞光晕染天际,万道金光射向大地,整座峨嵋山沐浴在佛光中。
那种恢弘的瑰丽,令人叹为观止,实在是不适合提起那么多纠葛难解的往事。
周芷若:“强加?”
周芷若淡淡一笑,嘲讽张无忌的无知和自以为是。
周芷若:“你独善其身,是为赵敏,谁让她已经与你归隐蒙古。”
周芷若:“你不肯报仇,是为赵敏,谁让仇人乃是大都汝阳王。”
周芷若:“你弃婚而去,是为赵敏,谁让她背弃父兄甘愿追随。”
周芷若起回忆昔日种种,不由得苦笑一声。
周芷若:“六派围攻光明顶,双方死伤惨重,朝廷鹰犬趁虚而入,罪魁祸首是圆真和她。”
周芷若:“你揭穿圆真的阴谋,然而万安寺中无数名门弟子断指伤残,你为何不肯向她报仇雪恨?”
周芷若:“难道我师父的死和她无关?”
周芷若:“难道殷六侠的伤和她无关?”
周芷若:“难道张真人的伤和她无关?”
周芷若:“难道六大门派就活该被盗取武功?”
周芷若:“武林中人谁不知道武功乃是立派之本?”
周芷若:“偷师之罪,十恶不赦!”
周芷若:“她做的孽多不胜数,我杀她天经地义。”
周芷若:“你不肯正视此事,可见早为美色所迷。”
她抬手阻止张无忌将要说出口的话。
周芷若:“无非是你答应她三个条件和赠药之恩。”
张无忌脸上神色和缓了一下,知恩图报,这是理所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周芷若:“真是好笑,人是她害的,还要讲条件赠药,好的坏的都由她做主,真是打得好算盘。”
周芷若:“俞三侠二十年的残废和殷六侠的重伤都白白受了。”
周芷若:“张真人受伤受辱,你事后同样不追究。”
周芷若:“你与赵敏相约白头,武当派上下自然不好寻仇,平常武林人士谁敢与你作对?”
周芷若:“你想过没有,武林六大派精妙武功流入蛮夷之手,岂不是平白让蒙古鞑子增加实力?”
周芷若:“蒙古人视我们汉人如猪如狗,一条人命比不上一头驴,说杀就杀,你有没有想过,得了我们汉人的精妙武功,我们汉人还有何活路?”
周芷若:“你只顾和赵敏刻骨铭心的爱,哪知家国之恨?苍生之苦?”
周芷若:“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乃是事实,并非强加于你。”
张无忌本姓朴实,笨嘴拙腮,一时竟难以辩驳周芷若的指责,脸上微微一红,良久,方长叹一声,“不论我是否不忠不孝,无情无义,时过境迁,你我终是有缘无分。”
情之一字,天下谁人能解?耽误周芷若一生,是他最惭愧之事。
周芷若身子一震,轻轻叹息。
周芷若:“有缘无分?何谓有缘无分?”
若是有缘无分,怎会相识于汉水之畔,予他一饭之恩,赠帕之德?
若是有缘无分,怎会重逢于光明顶上,助他破阵两仪,剑刺不死?
若是有缘无分,怎会被救于万安寺中,阻碍利刃划脸,毁容之险?
若是有缘无分,怎会定情于海外荒岛,定下白头之约,天地为证?
凝视指缝间穿过的冷风,周芷若眉眼如罩寒霜,字字清冷。
周芷若:“你许殷离终身之约,你允小昭伴你一生,你答应我明月为证,携手白头,无不是信誓旦旦,可你遵守的又有几句?”
周芷若:“你只对赵敏信守诺言念念不忘,这就是你所谓的有缘无分,只因你并未用心。”
周芷若:“你与我甜言蜜语,转身却去酒馆与她卿卿我我。”
周芷若:“华堂上,你我大婚,然而你却弃我而去,令我贻笑大方。”
周芷若:“一次尚有期盼,二次认清现实,三次,红裳裂珍珠碎,已成绝望。”
周芷若:“张无忌,你负我在先,何必要来见我?”
周芷若:“倚天剑屠龙刀的事情我骗过你,剑伤殷离,嫁祸赵敏,但是我不欠你,刀剑本身就属于峨嵋派,谢逊抢之我取之,而赵敏与我,乃是杀师之仇,哪怕我亲手杀了她都不为过。”
周芷若:“殷离的死,紫衫龙王黛绮丝为了小昭伤她在前,重病发烧在后,毁容之伤不会要命,她的死虽非我的初衷,但是我的确欠她几剑。”
而赵敏,谢逊,其他任何人,她都不欠。
划过琴弦,拉起一串凄凉调子,音涩清丽,最后五指成爪,抓向素琴。
她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堪与张无忌并驾齐驱,指尖劲风凛然,一声轻响,弦断琴裂,化作无数碎片随风而去,张无忌看得心中大骇,“琴断,情断,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打搅峨嵋的清净。”
言罢,人便化作一朵青云,在空中微一转折,冉冉飞入雾间云端,身法之奇,轻功之佳,竟不逊青翼蝠王韦一笑,张无忌颇有不及。
为了武林安宁,为了赵敏的义无反顾,她必须成全他们。
恨,怨,仇,十年前她必须放下,否则整个武林都会对峨嵋派不满,十年后的今天,张无忌,你何必再揭心中之疮?
杀师之仇,窃武之恨,报仇只是枉然,没见到连张无忌都不为父母长辈报仇雪恨么?
人人都赞他胸怀宽容似海,有赤子之心,好一个赤子之心。
是非不分,立场不坚。
她不能继续执掌峨嵋派,只因她名声之坏,行事之恶,人尽皆知。
她不能在江湖上立足,只因她必须要为自己做下的事情付出代价。
可是,有谁想过,她手里没有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谢逊?赵敏?殷离?杜百当夫妇?谁没杀过人?谢逊赵敏手里染血无数,说他们冤枉?
真是好笑,他们若是冤枉,死在他们手里的人难道就不冤枉?
为什么,别人杀人可以原谅,而她不能?
其实,答案无非就是因人而异,谁叫别人没有一个叫做张无忌的靠山。
事到如今,真的,她不恨别人,只恨自己,为区区一个张无忌,竟让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人,除了张无忌,还有一个她。
她不能把幸福的希望寄托遮一个男人身上,肩上扛着峨嵋派的重责大任,她做不到对爱情忠贞。
她做不到对师父的誓言,身处夹缝,左右为难,她做不到忠孝两全。
十年了,距离屠狮大会已经十年了,峨嵋派新的掌门人武功已有小成,足以担当重任,做好防止朱元璋动手的准备,有了退步抽身之地,她终于可以卸下这个责任离开了。
师父,对不起,徒儿答应您的事情做不到了。
第二天,周芷若将掌门之位传给师姐贝锦仪,随即下了峨嵋山,一人一剑,浪荡江湖。
彼时大明初立国,朱元璋登基,君临天下,年号洪武,结束了蒙古鞑子对中窄近百年的残酷统治,救汉人于水火之中,元顺帝带着属下仓皇逃回草原。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没有倚天剑的威胁,朱元璋持着屠龙刀灭掉各方反对之军,坐稳了皇位。
周芷若冷眼旁观,静静地看着昔日的开国功臣一一被诛,武林遭难,峨嵋派避难他处,山中只余僧尼,除了武当派,其他门派无不支离破碎,明教东躲西藏,逐渐式微,数十年后,化名为日月神教,再不复天下第一教的风光。
自始至终,张无忌没有出来为明教主持公道,真是把独善其身贯彻到底。
其实,时隔多年,即使他出来了,但手无大权,亦难以挽回明教被灭的颓势。
白霜染青丝,鱼尾跃玉颜,周芷若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六十九岁,足够了,足够她品尝一生的酸甜苦辣,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跟着烟消云散吧。
张无忌,若有来生,但愿汉水之畔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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