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

从仁和路出来，舞舞还在马路对面。

她抱着小腿，侧脸枕上膝盖。

远远的，黑白方格的制服。

车来车往。

我们隔着宽宽的马路。

马路真的很像河流。

哭包说国外有一个地方，那里的马路是真正的河流。

可我觉得所有城市都差不多。

我走过天桥，好几个路人低头看我。

我用捡来的塑料袋装着狗头。

下到对岸的时候，一个路过的婆婆跟舞舞搭话了。

婆婆弯腰撑着膝盖，脸上的皱纹很和蔼。

不用猜，她问舞舞的爸妈在哪——

就因为舞舞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上。

凭什么呢。

世界那么大，你管我坐哪。

自由永远不属于小孩。

那些捡垃圾的大人就算一个人躺在路中央都没人在乎。

就因为我们是小孩，我们没来得及成长。

他们发誓要按他们的规矩歪曲我们，把我们扭成他们的模样。

“关你屁事。”

我听到舞舞用很大的声音凶那个婆婆。

婆婆的五官一下子揉成一团，她咂咂嘴巴，啧了好几下。

婆婆又说了什么。

舞舞让婆婆死一边去。

她们吵起来了。

婆婆骂着和舞舞同等程度的脏话。

或许这个人真的很闲吧。

我走进两人中间，展开塑料袋两边的提手，露出里面的狗头。

狗傻傻的张着嘴巴，两只眼睛望着不同的方向，眼珠边上艳艳的，仿佛被人用红笔描过。

“我杀了它。”

我对舞舞说，我没管那个婆婆。

我说我又割又撇弄了好久。

舞舞接过袋子，她低头，整张脸盖住袋口。

旁边的婆婆忽然爆出一声字典里找不到的嚎叫。

或许人老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自然而然的发出这种恶心的声音了。

婆婆捂紧嘴巴，怯狠狠的叫我们小娃子。

她说小娃子要遭报应的。

婆婆一连退了好几步，离狗头远远的。

“报你妈妈的应呢。”

舞舞抡起袋子，狗头摩天轮在舞舞手上转了几个越来越快的圈。

她松开指头，狗头顶着袋子呼着风簌簌的朝婆婆的方向飞了过去。

帅气。

狗头准准的撞到婆婆的肩膀。

它快极了。

婆婆又叫了，她跳着老脚，使劲拍打被击中的地方，好像那里被烫到。

她叉起忍无可忍的腰，吊起声音开始控诉，试图吸引路人的目光。

她说我和舞舞是一对没教养的小婊*子。

算了……

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认成女生。

“走吧。”

我扶起舞舞。

我们离开了现场。

……

我们往学校的方向。

舞舞两点钟要回去上课。

“知道不，”

舞舞说有次她真的试过跟一个大人走。

大人问她怎么一个人乱晃，她说她迷路了。

她想看看大人会干什么。

结果那个大人带她去了隔壁街的派出所。

“大人只会把麻烦丢给别人，”舞舞吐了吐舌头 ，“没人真的想帮我。”

……

舞舞很高兴我杀掉了黑狗。

按照约定，她揭露了解锁键的奥妙。

按一下*号，按一下#号，再按一下接听。

cua！

屏幕开了。

原来解锁键是一个组合。

难怪我怎么按都没用。

舞舞读到了姐姐给我的短信。

我们在小学附近的街心公园，周围都是矮灌木，灌木的叶子灰灰的，盖满了汽车扬起的尘土。

没有靠背的石凳，我左，舞舞右，她把姐姐的手机拽到面前，手机的挂绳勾着我的脖子，我也被拽的贴着舞舞的脸。

她的脸蛋软噗噗的。

“小梅毒是什么？”舞舞每说一句，脸就要动上好几下子。

“是我。”

“你没有姐姐吧。”

“是没有。”

“那这个自称姐姐的是谁？”

“……”

“秘密？”

“嗯。”

“我用秘密跟你换。”

“好，你先说。”

“凭什么……”舞舞用舌头顶了一下嘴巴内部，那股力量通过脸传给了我。

我也用舌头顶右边的脸，回她一拳。

我说是你跟我换诶，你求我，当然要你先说。

“不行，”舞舞使劲摇头，两边的马尾跟着摆动，“我这个秘密很重。”

我本来还想坚持一下，但舞舞受了脚伤，我可以让步。

我说我昨天贴广告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姐姐，是个得了淋病的鼓手，腿肉肉的。

舞舞花了几秒想象我的描述。

然后一把放开手机，把我往远离她的方向猛推一把，我差点从石凳上滑出去。

“那不就是个得了病的死肥婆嘛！”她大声说。

“什么死肥婆……姐姐很漂亮的！”我也大声反驳。

我不希望舞舞侮辱把蝴蝶牙送给我的姐姐。

我也不想和舞舞吵架。

我说够了，我的秘密说了，轮到你了，你的秘密告诉我。

“我不！”

舞舞居然乘着情绪耍赖皮。

她咬紧嘴巴，眼睛瞪的大大的，吸了好几次鼻子。

还用力把脸扭到另一边。

“闹什么脾气啊……”

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我还帮你杀了狗。

“……”

舞舞不看我，我只好挨着她坐。

两点快到了。

沉默爬了好久。

终于，她气气的开口了。

“我告诉你。”

舞舞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有一点抖。

“我昨天……”舞舞说。

我向她扭头。

“不准看我！”

凉凉的手挡住了我的眼睛。

“你要敢跟别人说我就杀了你。”

我点头。

又过了好一会。

小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

数不清的车从公园顶上的立交桥开过。

“……我不是醋了。”

舞舞在车声中说。

我往下等着。

但是没有，那后面什么也没有。

除了沉默，和她遮住我眼睛的手。

这就完了？

……哦，她不是醋。

那怎么了。

我说什么醋不醋的，你本来就不是醋啊，你是个人。

“你是个人啊，舞舞。”

“……”

舞舞什么都没说。

我在舞舞的手掌中睁开眼睛。

透过指缝，我第一次看到舞舞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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