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日的晚上,我拐进二七路旁的棚户小巷,那里藏着一个印刷作坊。
爸爸在作坊等我。
他用兰纸印小广告,见我来了就给我一打,然后简短的告诉我该把它们贴到哪。
我的工作就是照爸爸的意思把这些广告贴到爸爸希望它们出现的地方——电线杆,还有墙。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工作。
工作应该有钱可拿。
但我从没从爸爸那得过零花。
他说我没满十六,给我钱是犯法。
……
要贴的广告不算多也不算少,总是那样,白纸黑字,严肃的不得了。
大大的淋病和大大的梅毒,中间一个代表医院的加号,底下写着一针见效。
我认字只到这里,淋病梅毒一针见效。
再往下就认不全了。
我没去过学校。
爸爸说没那必要,不去学校是所有学生的梦想,你不知福,不好。
……
这周末是十一月十一号,爸爸又让我去贴广告。
他在昏暗的作坊里嘱咐我,实业大厦门口的瓷砖墙也要贴上一张。
我记住了。
爸爸摸了我的头。
……
我站直了也没有爸爸坐着高。
真悲伤。
希望身高能跟着年纪一起生长。
我想长高。
那样的话就不会被朱海军欺负了。
……
朱海军家在巷口,离作坊五个棚户。
他知道我进了小巷,故意在巷口堵我,等我抱着一摞广告经过,他就从旁边猛的推我。
我不想弄散广告,每次都被他推到地上。
他喜欢骑到我身上揪我的脸,一边拧一边嚷“咸泡破啦咸泡破啦”。
我讨厌躺在地上看别人。
明明他也只有十二岁,身子却比我宽两倍,上衣下摆老是遮不住他的肚子。
而且他每天都要去学校。
想到学校里有他这种人,我就觉得不上学也挺好的。
……
不出意料,我又被他推倒了,我一边祈祷他不在巷口一边弓着腰抱着那打小广告。
……还是被他逮到。
原来他一直躲在暗处守我。
为什么这么有耐心呢。
他好无聊。
我明明把来领广告的时间延后了,为此还被爸爸抱怨。
我从地上爬起来,搂着广告拔腿就跑。
他追不上。
我听到他在后面吼吼呀呀的叫嚷。
……
我总在凌晨十二点后贴广告,爸爸说贴的时候不要给人看到。
我用袋子装这些广告,抱腻了就提,提腻了再抱。
我有一块画了阿童木的电子表,可惜没电了。
我问副食店的阿姨现在的时间,阿姨弯起一根指头说九点。
太早了。
还有三个小时才能开工。
我决定去实业大厦六楼看大学生们跳街舞。
爸爸才叮嘱过,这次的广告要贴一张到实业大厦一楼门口,刚好顺路。
……
实业大厦好老了,周围有许多矮楼,它一个人竖在中间,像座坟墓。
爸爸说这一片再过一年就要拆迁,变成金融花园那样的购物街。
可我们已经有一个金融花园了。
我真不喜欢那种在夜里也能亮堂堂的地方。
……
实业大厦有二十层,早断电了,空空废废的,大厅的落地玻璃碎成满地七巧板。
我在实业大厦入口的瓷砖墙上看到我上周贴在这儿的小广告,广告的身体像被爪子抓过似的,只剩四角。
兰打纸的小广告不用特殊的工具很难从墙上完整的撕下来。
这是爸爸第二次要求我在这里贴广告,上周是第一次。
之前他没指名过实业大厦这个地点。
我踩着碎玻璃进了蒙了灰的大厅。
大厅正面有三部电梯,左右两部空的只剩井,黑黑粗粗的管线贴在阴暗的井壁,中间那部张着合不拢的嘴,楼层按钮有1到20,全是圆的,没电。
我往右拐,从走廊尽头的安全楼梯往上。
这种结构非常无聊,一条走廊,两边的办公室像叶子长在走廊的枝干上,电梯放在走廊中央。
看过一层就看过了全部,一点意思也没有。
真希望日子不要这样。
……
我的目的地是六楼。
有些大学生模样的人在那层练舞。
他们用手机照明,外放一些美国歌曲。
我想听那些歌曲。
但我在四楼就停步了。
四楼楼梯的安全门破了,一眼就能把走廊看通。
我看到走廊右边,有个人像被往左推倒的“L”那样靠墙坐在灰兮兮的瓷砖地上,腿伸的老长。
那人面对的方向有一扇敞开的门,楼外面,路灯的光渗进走廊,投下一个门形的方框,那个人的腿刚好框在方框中央,展品一样。
是个大姐姐。
两条腿都光着,一直在晃。
大腿上的肉跟着膝盖起伏的节奏啪啪的拍在瓷砖地上,一波一浪。
是在听歌吧。
我看不清楚。
大姐姐上身完全盖在阴影里,她靠着墙,只有腿部淋着微光。
我盯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法把眼睛从她身上移走。
她的侧影很像书报亭外面贴着的海报女郎,也像我在杂志中缝看过的一些广告。
我觉得身体好痒。
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进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墙缝,肆无忌惮的打量她。
我第一次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我吸了吸鼻子。
她好像注意到我了。
“诶。”
我听到她说。
是在叫我。
她在昏暗的走廊向我招手。
“小家伙。”
我走过去,抱着我的广告。
我忽然好在意自己的穿着。
我的套头毛衣花纹很土,袖口上趴着结了痂的鼻涕,棉裤老往下垮,跑几步就要隔着毛衣提一下。
十一月是让人迷惑的季节,温度跳跃。
天气预报说今年是暖冬。
我挪着步子,想着无关紧要的天气。
走廊里有股淡淡的糊味,有人烧过什么。
大姐姐稍微往前弯了身体,街道上驶过的车辆推了推走廊里的光,投影在地上的门型方框一步往上,框进了她的整张脸庞。
那张脸一点也不适合光着脚丫坐在灰兮兮的地上。
“我很漂亮吧。”
她叼着一根没着火的纸烟。
是的。
我也这么想。
“你干嘛呢。”她问我,烟黏着她的嘴巴上上下下。
我说我来看人跳舞,就在六楼。
“什么?”
“我说我来看人跳舞,就在六楼。”
她撩开一边的头发,摘下耳塞,她的腿不抖了,之前她一直有节奏的点头。
“抽烟不?”
她盯着我的脏毛衣。
我说不。
真高兴她没问我“你爸妈在哪”。
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的时候老有大人这么问我,你爸妈呢,他们总以为自己帮的上忙,这太好笑了。
他们就是没法接受我说“我一个人也很好”。
肯定因为我太矮了,说什么都没法让人服。
光腿的姐姐点了烟,“你多大?”
我告诉她我十五。
我把自己说老了三岁。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像。
我问她在这干嘛。
“在庆祝啊,”她想都不想就回答了,“我有三天假。”
烟头的火星亮了一下。
“哦……”
我不知道该说啥,我每天都在放假。
她翻开挂在脖子上的翻盖手机,看了眼又关上了。
“我妈死了,我有三天假。”
“哦。”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啥。
“要是我有一百二十个妈,一个妈三天假,”说到这里她笑了,“你学过数学吗?”
一百二十乘以三,一百乘以三加上二十乘以三。
“那你一整年都在放假。”
我算出来了。
数学是书报亭的陈阿姨教我的,她也教我别的。
我猜大部分的知识并不需要通过上学得到。
比如一个妈妈三天假,我学会了。
“那爸爸呢,死一个爸爸几天假?”我决定趁机拓展一下。
“也是三天。”她伸出三根指头,亮亮的笑了。
指头渐渐接近,她碰了碰我的脸,指肉好凉。
烟雾从她口里喷出,一部分回进了她的鼻孔。
她注意到我抱着待贴的小广告,我来不及往身后藏。
她勾起身子,伸手从袋子里抽过一张。
我本可以退开一步,但我没这么做。
我的脚被什么吸住了。
也许是她的声音,
有点像每晚六点的动画片唱片尾曲的女人。
我知道几个和我同龄的女生,是朱海军的同学,她们都在变声期,讲起话来怪怪的。
“淋病梅毒一针见效。”
她眯着眼睛,用唱片尾曲的嗓音读了广告的内容。
我想到爸爸的话——不能让人看到我在贴广告,如果被问了,什么都不要讲,坐到地上哭然后找机会跑掉。
我决定告诉她这是我捡到的,如果她不信,我就说是我偷的,不论如何我不想在她面前哭闹。
她靠回那面脏兮兮的墙,扇了扇手上的广告。
一针见效摇了摇。
“你知道哪里可以打针吗?”她这么问道。
“……”
我不知道。
我只负责贴广告,广告下面有地址,那个地址很长,好几个字我认不到。
我的沉默让她的语调忽然高了。
她一下子扯过我的手腕,指着她自己,带着某种自豪自我介绍——
“我淋病。”
好像那是她的名字。
“……”
我甚至我觉得我该学电视里穿西装的人那样和她交换名片然后握手。
我看着她的眼睛,隔着她吐出的烟幕。
她捏着我的手腕,我感觉得到她的手掌。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当我听到淋这个字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大姐姐的眼睛湿湿的,三点水旁。
淋病梅毒,淋病梅毒。
我贴过那么多。
它们排在一起,中间是一个代表医院的加号。
抿一抿嘴。
“我梅毒。”
有什么没有刹住,我听到我这么说。
……
她又笑了,然后好慎重的握了握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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