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交谈（三）

古德拉斯的语气很轻，对于时常参与异类和异种的消灭工作的他来说，恐怕早已不是第一次遇到有着类似经历的人了。

“就如你的推断一样，她的父母变成了择人而噬的怪物，无法填满的饥饿感让它们第一时间就盯上了自己的女儿们，面对着原本是父母的生物朝自己伸出的尖牙与利爪，她只能拼命反抗。”

尼奥脸上的笑容早已隐去，

“你知道十二年前的“伽鲁市异常事件’么？”

古德拉斯点头，回答：

“知道。按照学者们对异种出现规律的统计和推断，异种本不应该出现在人口密度高的区域。可十二年前，一个异种却突然出现在了伽鲁市的市中心，引起了一场导致十万以上的人员伤亡的灾难。事发的时候，我就在伽鲁市。”

尼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

“那么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当时的情况有多糟。维莉茜就是那场灾难的受害者，亲手杀死父母的事实让她格外地厌恶自己的异能，和这个会毫无理由地降下天灾的世界。父母死去之后，她只能带着自己的妹妹投奔远在亚特兰的外祖母，可几年之后，她们的外祖母也患重病去世，除了那栋老房子之外几乎没有遗产的她，只能靠打各种零工养活自己的妹妹。

“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谁还能够充满干劲的面对每一个明天呢。明明十几岁该是最有活力的年龄，她的眼神却像是死了一样，而且对妹妹之外的人非常暴躁易怒——这段评价来自她妹妹——再加上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很少能够找到她能做的工作。就连那家酒吧的老板本来也不想收未成年人打工，但是看她的确有张漂亮的脸蛋，再加上她们姐妹的确可怜，才勉强将她留下来当服务员。”

“在和她解释清楚缘由之后，我们花了很多功夫尝试着去了解她，最后还是从她妹妹口中了解到了她们的经历，这也让我们坚定了要帮助她走出那段阴影，成为猎魔人的决心。”

“原来如此......对于那么小的孩子来说，光是承受住这一切努力地活下去，就已经很厉害了。”

古德拉斯听着他讲述的往事，说道。

然而尼奥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维莉茜很坚强，非常的坚强，异种降临所带来的残酷事实没有击溃她的内心。我想，真正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妹妹的那句话。”

古德拉斯疑惑：

“什么话？”

尼奥顿在这里，过了不知多久，才轻声地复述：

“‘为什么死去的是爸爸妈妈，而不是姐姐。’”

走在前面的维莉茜的肩膀微微抽动。这一刻，不管是古德拉斯还是艾诺都愣住了，随后，他们都露出了复杂神情。

“她大概也不是故意为之，只是小孩子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的埋怨罢了——但这句话的确对维莉茜的影响不轻。”

尼奥看到了两人脸上的表情，说道，

“别那么沉重，事情没有那么阴暗。我们花了很长时间，经历了很多事情，维莉茜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开始训练如何熟练地操控自己的荆棘，改变自己——顺带一提，一开始就算是我这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太了这家伙，差点让我自己也自闭。好在她现在除了还是喜欢冷着脸之外其他已经好了许多，不信你问艾诺。”

艾诺点点头，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

“维莉茜小姐和萝莉安小姐都是好人。”

“真是......了不起。”

古德拉斯的视线从尼奥三人的身上划过，他大概是想赞叹，却因为脸上那纹丝不动的严肃表情和庄重的语气变得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只是出于一点小小的好奇心......能跟我说一说，你愿意跟我说这么多的理由么？”

“没有什么原因。我从一开始就说了，只是单纯的闲聊。”

尼奥再次笑了起来：

“当然，如果是面对加帕尔司铎那种做什么事都带有明确目的性的人，我当然不会这么多废话。但是古德拉斯司铎你不同，‘鲨齿’这个名字在自由猎魔人的圈子里传得很广，以至于我之前听说过你女儿的事，所以知道你不是在说谎套我们的话，而真的是单纯地对我们好奇——尽管我一开始不太清楚你对我们好奇在哪里。”

“既然你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女儿既视感，那么直接告诉你关于她的事情，免得你作为司铎还一直在旁边偷窥的好。当然，如果古德拉斯司铎出于同情心，愿意更尽心尽力地保护我们就更好了。”

察觉到了对方称呼上的变化，古德拉斯瞥了他一眼，说道：

“说什么加帕尔司铎做事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尼奥先生你难道不是这样么？”

尼奥很无所谓地一耸肩：

“嗯......老实说，刚才那番说辞是我临时想出来的。马上闲聊就要结束，总得找点理由把气氛拉回去。”

尼奥这幅样子让古德拉斯一愣，似是发出了一声轻笑，摇摇头：

“呵......我好像明白她们愿意信任你的原因了。”

尼奥对对方突如其来的话语不明所以：

“信任我？”

古德拉斯看着他：

“我在远处看的很清楚，加帕尔司铎来邀请你们的时候，维切尔小姐本来没有来的打算，是你决定接受他的邀请的吧，而结果你们也的确来了。就连刚才和加帕尔司铎讨价还价，也是你在和加帕尔交流——这不是对你的信任么？”

尼奥愣了一下，随即欣然点头：

“啊......嗯，没错。”

然而在说话的同时，尼奥的心中迅速地闪过L叫他答应知识教会的委托时他的各种推脱，目光心虚一样地移向了别处。

刚才和加帕尔的交涉尼奥之所以会站出来，一方面是因为艾诺完全没有谈判技能，而维莉茜也算半个谈崩专家。所以事实上跟她们信不信任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些话不可能对古德拉斯说出来，尼奥只能听着对方那深以为然的语气，自己在心里嘟囔。

“既然尼奥先生愿意跟我说这么多，那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

古德拉斯轻轻握住了背在身后的大剑的剑柄，说道，

“我说过会做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那语气中除了坚定之外，透露出来的是强烈的自信。作为一名在这个异类横行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光靠猎杀异类当上司铎的猎魔人，他的确拥有着自信的资本，抛掉其他条件，至少尼奥在和异类战斗这方面绝对比不上古德拉斯。

“那么就拜托司铎先生咯。”

尼奥微笑着，加快速度追向前面的维莉茜。

古德拉斯的嘴角微微扬起，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不介意别人依靠他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也那要看对象是谁，利用了他还将他蒙在鼓里的人他自然不会给好脸色，但尼奥这样事先就把自己的小算盘跟他明明白白地讲出来的倒还是头一回见到。

对于这样的家伙，古德拉斯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对方有些有趣。

这并不是什么客套话，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十二年来，女儿的死所带来的悲伤一直压在他的心底，就算现在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这股悲伤却完全无法抹去。

他一直以为是这股悲伤让他无法笑出来，但现在想想，或许只是这些年一直在和异类用剑刃打交道，没有遇到像这个年轻人一样有趣的家伙罢了。

或者说，古德拉斯自己也不是个有趣的人。

若是别人在他周围的人里问起他，可能会得到可靠，不苟言笑，可怕，固执之类的回答，却绝对不会有人说他有趣，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名气大，愿意接近过来交往的人却不多。

目光缓缓地从三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了维莉茜的背影上，古德拉斯微微眯起了眼睛，恍惚之中，前方维莉茜行走着的背影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了。

那时候，她便是像这样走在前面，将作为父亲的他遥遥甩在身后，古德拉斯也没有追上去过，因为他们一旦走在一起，就只会争吵，吵到最后还是会不欢而散。

多年之后再次面临这个场景，让他的心中掀起了一丝波澜。

他想起了尼奥对过去的维莉茜的评价：在自己厌恶的世界里苟延残喘的人。

他又如何不是这样的人呢。

古德拉斯看着自己的手心，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果说当时的他，能够不那么严厉，放下自己的固执，像尼奥先生对维切尔小姐那样对待她的话，父女之间的关系是不是能够得到缓和呢。

而在那之后是否——她也不会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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